第21章
祝烨对将死之人网开一面,同意交换联系方式。
与祝庆祥通话时,他情绪平稳,任何人都猜不到他那晚的失态。就像他已用仇恨将血缘斩断,从此七情六欲皆与生父无关。
饶是如此,祝庆祥还是决定要来首都一趟,卑微的询问祝烨什么时间方便。
“我最近刚开始上班,脱不开身。”祝烨的声音很冷,对祝庆祥来说是一种折磨,但他最后还是说了:“但吃顿饭的时间还挤得出来,看你方便吧。”
祝庆祥喜极而泣。他知道,若非自己不久于人世,他那个心如磐石的小儿子绝不会说出后面那句话。
曾经那么乖巧的孩子,若非被人伤狠了,又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自作孽,不可活。是他活该。
祝庆祥身患癌症之事是祝氏集团的最高机密。祝庆祥瞒着家里人,祝烨也没有告诉卓远航。
祝烨心想,卓远航若听了,大概只会呵呵一笑,笑里饱含因果报应的嘲谑,
而他的心情,却要复杂的多。
祝庆祥当然不能算是个好父亲,一辈子被苏慧牵着鼻子走,从来都拿女人的眼泪没办法。正是他的昏庸荒唐不作为,导致了一连串的家庭悲剧的发生。
可他也曾把小儿子托在肩头疼爱,曾在妻子的葬礼上痛不欲生,曾在爱女逝后悔不当初。
也曾因卓远航把祝烨接走抗争,又因老丈人一句“你把他留在这会害死他”而无奈妥协。
祝烨至今忘不了,那日,祝庆祥目送他离开时,被甩在车后的青灰色的脸。
他大概是最特殊的一类人,对外精明,在家糊涂。哪怕在生意场上练就了十八般武艺,也仍然对胡搅蛮缠的妇人束手无策,毫无抵抗力。
数日后,祝庆祥以出差的由头甩开家人抵京。两人共进晚餐。
这是个特殊的日子,下午祝烨第一次出席总经理办公会,算是正式亮相。五个议题里他拍板了两个,把另外三个心里没底的带回去请示卓远航。
他在祝庆祥对面落座,礼仪很到位,除此之外不带任何感情。
“烨儿……”祝庆祥气色与正常人无异,充沛的感情像一幕独角戏,叫了名字后再说不出其他。
“点菜吧。”祝烨公式化的应对。
等上了菜,祝庆祥还是语无伦次,最后还是祝烨过问他的病情:“癌症的话,要接受化疗或者放疗么?”
“不了,”祝庆祥颓丧的摇头:“太痛苦,意义不大,倒是动静太大。”
“但是可能会活得长一点。”祝烨诚恳建议。
“你当真希望我活得长一点?”祝庆祥终于面露喜色。
祝烨逃避问题,只说:“我并没有咒你早死。”
毕竟你死了才能轮到苏慧母子真正得意。
“哦。”祝庆祥讪讪应了声,重陷失望中。
“动静太大又是什么意思?”祝烨的反射弧有点长,这会又从祝庆祥的话里挑出一个词来反问。
祝庆祥带着些许难堪坦言:“我患病一事,并没有告诉你苏姨和你哥。”
“唔,”祝烨不紧不慢的进食,“是怕他们伤心吧。”
“也不全是。”祝庆祥苦笑,苏慧会哭不假,哭完又要从他这讨什么东西他已无力深想。
沉默。
“那你这次要在首都呆多久?”一顿饭快吃完了,还是话少的祝烨主动开口。
祝庆祥千里迢迢过来求一顿饭,却又相顾无言,让人很不自在。
“至少半个月。”祝庆祥痴痴的看着他用餐。他记得祝烨最初活泼好动,是在苏慧过门后,才变得寡言少语,连吃饭都怯懦的低着头。现在从容得体的仪态全仰仗卓远航的言传身教。
老人又说:“可能的话,一两个月吧。”
祝烨意识到他是被祝庆祥缠上了。
迟来的深情最是无用,他生出一丝不忿,眉头微蹙,明知故问道:“怎么,祝氏要来京城的地界开辟业务?”
“你外公嫌我碍眼,我在这还能有什么业务。”祝庆祥自嘲,并不觉得在卓远航面前认怂有多丢人。
有卓依侬的死横在中间,他这个罪人理应退避三舍,不要碍卓远航的眼。
“既然在这没业务,离家这么久又怎么对苏姨和哥哥解释?”祝烨冷笑着问。
“他们不太懂公司的事情,随便糊弄两句就行了。”提起这两人,祝庆祥总是无来由的烦躁。
“那董事长离开这么久,不担心祝氏的情况么?”祝烨自己怕是都没发现,他已然越界,姿态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教养再好,隐藏得再好,总归是恨的。
祝庆祥倒是没一点脾气,很乐意给他介绍公司情况:“这几年祝氏转型做得不错,已经放弃扩张。现在慢慢开发手头的地皮,大部分都是坐收渔利的项目,不需要人步步紧盯。再说,公司那几个副总也靠得住。”
“哦……”祝烨语带讥讽:“爸爸还真是未雨绸缪,也对,这样就不用担心哥哥把事情搞砸了。”
“不是的,”祝庆祥急着辩解:“我是考虑到你的情况,才做的这个安排!”
祝烨略有错愕,但并没有多惊讶,反而释然的说:“爸爸,我还有姥爷,你不用担心我饿死。”
言外之意是:你那点东西,我看不上。
“可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祝庆祥表情哀戚,说是乞求也可,他在求祝烨收下他的东西。
“这话说得,苏姨和哥哥可不同意。”祝烨怒极反笑,言辞间的讽刺不言而喻。
“我还有时间!我都会安排好!”祝庆祥情绪激动:“烨儿,你最后相信爸爸一回!”
“不需要你出面,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到你!剩下的事有专业团队打理,也不需要你操心,你放心,你接得住的!”
“啪!”是祝烨把筷子轻轻拍在桌上。
祝庆祥可能只记得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出过毛病,却忘了,他本是极其出众要强的人。
上学时,祝烨永远都是班里的第一名,连母丧期间都未能撼动他的地位。若非遭遇连环打击,他本该按部就班,去最好的学府,家里摆满他的奖杯,给祝庆祥挣回数不清的荣誉。
他沉声发问:“爸爸,你也觉得我这辈子就是个废物了么?”
不管我做的多好,你从来不曾相信我。
无论事实多么显而易见,我又陈述得多么条理清晰,等苏慧一哭,祝煜再一闹,事实便都不再重要。
祝烨又说:“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不信我。”
他这句话暗指的事情太多,往事滚滚流过,祝庆祥回首时光,是他眼看着小儿子从阳光开朗一步步变得阴鸷沉默。
“爸爸……是相信你的。”祝庆祥想道歉,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卓依侬知书达礼,祝烨懂事谦让。这便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在息事宁人的处理方式中受伤害的原因。
“祝氏,我不想要。”这是祝烨最后的回答:“我不想因为祝氏去和哥哥争执。”
他嘴唇颤动,说出今晚最难听的一句话:“不值当。太掉价。”
祝庆祥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他万万没想到,撇开仇恨不谈,祝烨竟是这么想的。
他经营一生的心血,在儿子口中仅剩轻描淡写的“不值当”。
待他再审视面前的年轻人,才发现祝烨瘦削的身体里已经长出了钢铁的筋骨,一双美得摄人心魄的眼睛遗传自母亲,却也与卓远航的精明果决一脉相承。
他历经挫折,到底长成了本来该有的样子。卓远航把他教得很好,担得起卓氏的家业。
可卓氏是有指望了,那祝氏呢?
“烨儿,算爸爸求你,”祝庆祥简直想给他跪下:“祝氏就像我的孩子,你舍得,爸爸舍不得。爸爸不想它被糟蹋。”
“能力有限,爱莫能助。”祝烨终是心软了,这样伤人心的话梗在喉头,没有说出口。
他从未见过祝庆祥这般卑微,心生同情,垂眸回答:“我想想吧。”
夜深。祝庆祥在酒店接到苏慧的电话。
“老公啊,在那边还习惯么?天气是不是比家里冷,有没有带厚衣服?”
苏慧的温婉曾是他割舍不下的白月光,事无巨细的关心总能让男人心里熨帖。祝庆祥也是花了很多年才想明白,这可能只是她一种含蓄的查岗方式。
如今再接到这种电话总是哭笑不得,心想我一个花甲老人,还能怎么兴风作浪。饶是如此,他还是老实回答:“还好,带了。”
苏慧设计的戏码,若是他不好好配合的话,后果相当严重。祝庆祥脆弱的精神承受不起。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嘛?”同为花甲老年人的苏慧仍然保有撒娇这一项技能,并且用得越发炉火纯青,隔着千里也嗲得让人招架不住。
“早和你说了,快的话半个月,慢的话没准。”祝庆祥自有一套说辞,他憎恶那个家,不想把仅剩的生命也浪费在苦痛里。
“好讨厌啊,你很多年没出过这么久的差了。”苏慧的声音粘腻扯不开,追问:“这次能去首都开展项目,是卓老头管不了事了么?”
祝庆祥很烦这个女人胸大无脑,不知天高地厚,强忍着没骂她,回应道:“卓氏树大根深,实力不容小觑,不是我能挑战的。我这次也是来试试水,万一他老人家过了这么多年气消了,这个项目才能在他眼皮底下成事。”
“好吧,他怎么那么霸道不讲理。”苏慧不悦的嘟囔,又说:“不过我老公这么厉害,一定能成功的!”
祝庆祥随意哄了她几句,总算得以挂断电话,拧开房间里的矿泉水,将续命的药丸冲服。
凉水灌入食道的感觉并不好受。老人环顾四下,这是个奢华的商务套间,按理说极其舒适,就如酒店广告里吹嘘的:宾至如归。
可惜毕竟不是家。锅里没有热汤,屋里没有人气。
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他却要蜗居在此处苟延残喘。
好不窝囊,何其悲凉。
药物催眠的副作用开始显现,祝庆祥终于合眼,陷入这些年来难觅的安稳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