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张桓眼眸轻闪, 没接赵楹的话,盯着月亮出神,过了半晌, 他叹口气, 伸个懒腰重新在屋顶上躺下, 尔后从怀中掏出一条红绳,缠在指尖摆弄。
“这些事用不着咱们瞎操心,王爷和公子好得很。”他的声音很轻, 仿佛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翻花绳好玩,你说的这些我实在提不起兴趣......我就喜欢活的简单些, 守在王爷身边, 替王爷料理府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去操心‘你害我我害你’的破事......更何况陆公子人那么好, 他干甚要害咱们王爷......”
正说着, 屋里的轩窗被推开了, 陆逊的声音传上来,“张桓在背后说我坏话呢?快些滚下来。”
张桓吐了吐舌头, 答应一声,他将红绳缠在手腕上,果断滚进屋子。
屋里掌了灯, 陆逊披着外衫坐在椅子上正写着甚么, 未束发, 墨发如瀑般散披在双肩、后背,他玉石般的面颊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绯红,双唇艳红而泛着水光,下颌线干净利落地延伸到了雪白脖颈, 衣领下情爱过后的痕迹若隐若现。
赵楹只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了目光。
怪不得王爷魂牵梦绕,陆公子真的太好看了,白日里清冷似谪仙,如今灯下瞧来,又多了份妩媚在里头,勾人心魄。
定了定神,赵楹将陆逊如藕断般雪白的后颈从脑海中抹去,尔后从怀中取出三四册书卷,递到陆逊面前,说道:“公子,您要的辽东福王府上的账簿。”
“嗯,辛苦了。”陆逊略一点头,伸手接过,翻开一本就开始看。
景玥披着衣衫从床榻上下来,趿着鞋走至陆逊身旁,他垂眸扫了一眼账簿,说道:“还在顺康年时,楚朝有‘五王护国’一说。同光帝的两位兄长和三位弟弟依着‘福寿仁康安’封王,我爹年龄最小,被封为安王。这五王在先帝时镇守楚朝东南西北中五方,乃国之柱石一般的存在......说起来,辽东的老福王我该唤他一声皇伯。”
“五王护国我也听说过。”陆逊眼睛仍停留在书页上,指尖在黄页上点了点,笑道:“‘弩.箭射金甲’的辽东福王,‘马鸣风萧萧’的西漠寿王,‘海内久戎服’的临安仁王,‘弯弓辞汉月’的岭南康王,以及‘入掌银台护紫薇’的蜀中安王......其中以老安王威名最盛,同光帝特赠山河令,可调动天下半数兵马。”
“没错。”景玥点点头,他伸手端起桌角的凉茶,润了润嗓子,若有所思道:“好久没去拜见辽东这位皇伯了。”
闻言,陆逊翻书的手一顿,他看了眼景玥,微微蹙眉,薄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景玥没察觉到陆逊颇为微妙的表情,他将茶盏搁回桌角,转头看向赵楹,“跟着陆峋都探到了甚么?”
“回禀王爷,属下探到陆府的兵书乃是一副藏匿千秋符的地图。”赵楹拱手行礼,他将千秋符和长白山的事情仔细地给景玥说了一遍。
听完赵楹的陈述,陆逊从写满账目的纸页上抬起了头,他用笔杆一敲额头道:“哎呦,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该死该死,这事是我疏忽大意。”
他记起原书里一直暗中给景玥使绊子的大boss,挺不好对付的,景玥弄死那人花了好大一番功夫。
不过这都是原主死后的故事,所以他一直都没往心上放,如今听赵楹一提千秋符,这才想起来这茬事。
“看来咱们这次的辽东是来对了。”陆逊弯眉笑,漆黑瞳仁很亮,像是坠着满天繁星,他看向景玥,狡黠地眨眨眼,“景承珏,逊儿替你收拾了大boss。”
景玥没听懂后头那个词语,不过瞧狼崽子那志在必得、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知他对长白千秋符一事有了计策。
他笑了笑,伸手替陆逊将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说道:“陆峋都跑了,你不怕他将千秋符的事情告诉那个人,他们抢先咱们一步上长白?”
“不会。”陆逊摇头,他道:“陆峋机灵着呢,他知道自己要是甚么都说完,那人肯定会杀了自己灭口。祆月教教徒看似是护送陆峋北上,实则是软禁,那个人押着他去长白,胁迫他用陆家传下来的歌谣去找千秋符,陆峋想要保命,肯定会隐藏一些事情,比如只告诉那个人千秋符在长白第二峰中峰,但是不告诉他确切的地点。”
说到这,陆逊顿了顿,他重新抽了张白纸,略一思忖,写下歌谣的内容,尔后用笔在上头圈点了几下,抬头问景玥,“上次我誊写的那本兵书是不是在你那儿?拿出来给我瞧瞧,我把千秋符所藏的位子给你画出来。”
屋子里的灯燃了一夜,东方既明,晨曦映在窗棂,陆逊撂笔,他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肩膀,轻轻一吹未干的墨痕,努嘴道:“喏,长白第二峰中峰,巨松林后,千丈崖前,金乌西落斜照处,向东五十步。”
纸上笔迹苍劲,撇捺间尽显风骨,张桓瞧着陆逊的字,叹道:“王爷在书法上的造诣已是极高,公子的字竟也不输王爷半分。”
“哎呦,可别这么夸,我是鲁班门前弄斧。”陆逊忙笑着摆手,他就是学过书法而已,根本谈不上甚么造诣,和景玥比,那真是差远了,张桓的粉丝滤镜加得有点多。
“写的很好了。”景玥在一旁做出中肯评价,“起码字没有人那么尖酸刻薄。”
陆逊沉着脸抬脚就踹,将桌上一沓纸扔到了景玥脸上。
景玥笑着抓住,伸臂将陆逊从椅子上拽起,轻吻那人抿着的薄唇,“好逊儿不恼,你是咱们的智多星,要是气坏了脑袋,本王可得不偿失。”
“你滚。”陆逊笑着骂景玥,他也不是真生气,拍了景玥几巴掌后就不再打闹,转头看向张桓,“前阵子在葛三娘那个店不是救了几个江湖人么?你领着他们去长白山......哦还有,将袁仁召集的那些人也带上,一起上长白。不用去第二峰,就在半路上拦人,不管什么人都拦着,拦不住就拖,能拖多久是多久。我和你家王爷还有一些事要办,最晚一日后才能上山。”
“属下明白。”张桓点头。
陆逊又看向赵楹,“你不用再去陆峋身边做卧底。袁仁下狱,陆峋没了去处,只能去投靠那个人,那人行事谨慎,你过去太危险,另外,教沈舟也莫要去追,放陆峋走。你们二人就留在辽东城,我与景玥上山,城中不能没有人坐镇。”
“诺。”赵楹抱拳行礼。
交代完这些,陆逊松口气,他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眸,挑眉轻笑,“这些反派都没什么挑战力,收拾起来太轻松。”
景玥垂眸,只见他眼梢微挑,目光中尽是鄙夷和不屑,鼻尖红红的,瞧着甚是乖戾,登时心底起了一团火。
吮吻了一下那人得意翘起的唇角,景玥道:“狼崽子,你知道你这副表情教人看了想干甚么?”
“想干甚?”陆逊抬眸,眼底仍带着笑,“想干我?”
这话一出,景玥的眸子暗了几分,张桓和赵楹见状,相互使了个眼色,跳出窗户重新在屋顶坐下,张桓还贴心地倒挂下来替两人阖上了轩窗。
辰时用过早膳,戚无羁带着辽东军军账前来拜见。
陆逊穿了件素净白衫,倚靠在软垫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册,正在细读。
他刚沐浴过,松松绾着个发髻,额前散落几缕沾着水汽的碎发,脸颊浮着浅红,好像很是怕冷,肩上披了件绛紫色的外衫,一小截儿脖颈露在外头,肌肤牙白,藕断一般,教人想上去咬一口,看能不能流出鲜嫩的汁水来。
戚无羁只觉喉咙甚是干燥,刚喝下去的酒在肚腹中燃烧,烫得他手心沁出汗来。
“王爷在屋子换衣,总督先坐着候一会儿。”陆逊直起身朝戚无羁微微行了一礼,尔后又靠回了软垫上。
客套而疏离。
戚无羁有些失望地舔了舔嘴角,目光落在陆逊淡色的唇上。
这人要是对自己笑一下该多好,可他眼巴巴地望着,那唇角也没上扬半分。
景玥从卧房出来,瞧见戚无羁用赤.裸.裸.的目光盯着陆逊,他愣了一秒,脸色登时阴沉,话说出口便带了冰碴子,“戚总督是何时来的?”
戚无羁一个激灵回神,他连忙起身,抱拳行礼,“卑职刚来,听陆公子说王爷在里屋换衣,便坐下来和陆公子说了会儿话。”
“戚总督和陆公子倒是挺熟。”景玥冷笑,眼底的不悦又浓了几分。
陆逊早上被景玥折腾得有些狠,这会儿累的实在不想起身,他掀起眼皮看景玥,一瞧见那眉宇间的沉郁,便知这人生气了。
“都坐罢,咱们今晨要查账,忙得很。”陆逊将书卷阖上,端起桌角的茶盏,抬手递了出去。
戚无羁满心欢喜地用手去接,怎料那茶盏根本没朝他那边去,而是径直给了景玥。
景玥接过,脸色稍缓,他在陆逊身旁坐下,掀起茶盖轻抿一口。
陆逊对戚无羁呆愣的模样置若罔闻,只转头朝外头唤道:“上茶。”
茶水很快上来,摆在桌角,“总督用茶。”陆逊淡声道。戚无羁回神,他深呼吸了一下,将烫手的茶盏端着,尔后在下首的木椅上坐了。
陆逊快速翻着账本,一边翻一边用笔作勾注,屋里很静,景玥和戚无羁二人相互对望了一眼,都没说话。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陆逊终于阖上了最后一本书卷。
他将账本递给景玥,指了指其中一项,说道:“今年一月,东瀛人抢了辽东北面沧州的互市,戚总督出军,耗资三千两,登记在账后管应天府要军饷。应天府对此次事件的记录,说是光中博城就给了白银两千两,粮草五百六十七斤。可是辽东军一月的账本上,从中博那里只收到了不到一百两银子......”
他回忆着昨夜看过的账本,再结合辽东军的军账,一一核对军饷粮草,最后算下来这些年的缺漏,将近白银一亿两。
正说着,稽查袁仁府上赃款的两位户部监察御史前来拜见,他们将登记在册的赃银条目送了过来。
景玥打开折子一瞧,各数珍宝折合白银差不多两千万两......那么,剩下那空缺的八千万两哪去了?
真金白银不可能平白无故人间蒸发,要么是被袁仁埋了起来,要么就是有人用辽东军军饷为幌子,洗黑钱,将这笔数目巨大的赃款用到了别的地方。
景玥摩挲着墨玉扳指,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了身。
陆逊伸手拉住景玥的衣袖,抬眸和他对视,面色沉静如水,只吐了一个字,“等。”
戚无羁看的云里雾里,他只知道应天府给的军饷不够,每次去要,袁知府都以“刁民无礼,拒不缴税”为由推脱,无奈之下他只能上折子到户部去要。
“殿下,这账簿......”戚无羁摸了摸后脑勺,陆逊和景玥的表情他看不懂,开口正欲发问,忽听外头跑来一名侍卫。
“报——袁知府在狱中自杀了!”
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戚无羁登时从木椅上跳起,他连连跺脚,“怎么回事!昨夜本帅不是教你们仔细看管么!口供还没录,人便死了?”
“果然。”景玥低声道,他看向陆逊,面色沉郁,“私下培植兵马军队,这是谋逆大罪,是谁给他的胆子?”
陆逊耸耸肩,反派干坏事需要理由吗?不需要。
他重新将辽东军的账本拿起来,翻了几页,尔后朝戚无羁招了招手,“总督,接下来我对您说的每一件事情,希望您都能绝对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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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牢狱。
柴草堆积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墙上长满了青苔,一层浅薄的光从缝隙照射进来,落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
屋子中央孤零零地垂吊着一具尸体,袁仁眼珠子向外凸起,脸色发紫,嘴角还沾着呕吐物,他歪着脑袋,肩膀塌向两侧,脚尖踩着一方石凳。
铁链哗啦直响,牢门被打开,两名侍卫快步上前,将尸体放下来,用草席匆匆一裹,尔后拖了出去。
外头木桌上坐着两位户部的监察御史,尸体狰狞可怖的面容弄得两人几欲作呕,仵作被传了进来。
“还请大人务必小心勘验尸体。”一名御史走上前,朝仵作拱手行了一礼,他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趁着弯腰的功夫,交到了仵作手中。
那仵作是个明白人,这种事情见的多了,当下微微一笑,将钱袋纳入怀中,说道:“请陈大人、王大人放心。”
“有劳。”陈洮在木椅上坐下,他和王仞相互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温茶,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待陈洮和王仞起身行礼,身着绛紫鸾凤袍的景玥便大踏步走了进来。
“卑职拜见安王殿下。”陈洮反应快,提了袍子迅速跪倒,朝景玥磕头。
王仞不敢怠慢,紧跟着拜倒在地。
景玥没搭理他们二人,只抬步走到袁仁尸体旁,蹲下身,伸指捏住下颌,微微抬起,去看脖颈的勒痕。
喉咙处凹进去一指宽的红痕,此时已泛紫,尸斑覆在上头。
伤口太整齐了,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有,脖颈四处也没有抓伤,就孤零零一圈绳痕。
“王爷,仵作已经勘验过了,这人确实是自杀。”陈洮膝行至景玥身边,磕头道:“贪赃近乎两千万两银子,就是送到长安进行三司会审,录完口供也要被凌迟处死。想是他害怕受极刑,因而畏罪自杀了。”
景玥默然不语,他松开捏着尸体的手,接过陆逊递来的帕子,将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了,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位监察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