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博弈
许县丞急忙站了出来:“老爷,都是我的主意,与旁人无关,我......”
“别再巧言令色了!”沈是打断了他,更加高声的说道:“许县丞知错了吗!”
众人跪了一片,江主簿说:“老爷,要罚就罚我们所有人吧,这件事是大家......”
江狐狸,还在给我玩法不责众。
“闭嘴!让你说话了吗?”沈是居高临下的站到许县丞面前:“许县丞听旨!”
众人还想为许县丞说话,沈是眼刀扫了过去,压下了蠢蠢欲动的声音。
他正要开口之际,李捕头站了起来:“老爷!我不服,许县丞何错之有!”
沈是怒斥:“跪下。”
众人相觑一眼,竟然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双手抱拳,躬身请命。
沈是大笑出声,打开了奏折念到:“崇明县丞许中明,才智过人,励精图治,虽身在偏远,仍兢兢业业,今日平定匪乱,上缴盐矿,立有大功,特封崇明知县,钦此。”
许中明愣住不知如何反应,。
沈是好笑扶起他:“许知县,众望所归啊!”
“许......许某,定不负老爷所托......”许中明哽咽不成声。
李捕头大喘一口气笑骂道:“老爷你吓死我了!”
“许知县,新官上任要请吃饭啊!这次我可不按什么手印了啊!”张捕快打趣道。
沈是拍下他脑袋:“你还敢不签?”
张捕快马上说:“签,必须签,卖身契都签!”
众人笑着笑着,声音渐小,他们不由的想起,不久之后,沈老爷就要走了......
盛意和几个捕头拥抱了一下,连顺和也开始有人抢着抱,许中明一直用袖子擦着眼泪。
江主簿摸着胡须,眼睛里有泪光打转,他轻咳的说:“许老爷丢死人啦,这么大年纪还哭,羞不羞哦!”
大喜大悲,也终有退场的时候。
柳长泽自堂内走出,翻身上马,看了一眼被众人拥趸,正在说“山高水远,来日相逢”的沈是。
百姓父母官,若是他,肯定做不到的。
沈是如约向他走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像在看他,又像在他身后的崇明府衙几个字。
“侯……”
柳长泽看着沈是右脸颊上的一颗小梨涡,因为没说完的话语消失,他一甩马鞭往山下走说:“启程。”
朗朗晴空,万里无云。
这一路有侯爷相伴,比来时舒服不少,去到哪里都有人挤破头的伺候。漫漫长路无趣,沈是拿了盘棋子跳下轿,往柳长泽处走去。
盛意慢悠悠的骑着马,见到他手中的棋篓子,扯了下缰绳说:“老爷,寻我下棋,喊一声就是了,不必亲自下轿啊。”
山路空气清新,沈是吸了一口,沁人心脾:“不是找你。”
“啊?”盛意看了下路上的队伍:“这里都是五大三粗不识字的武夫,老爷不找我,难不成找顺和?”
顺和耳尖听到自己的名字回头看了眼,面容严肃,一丝不苟......盛意讪讪的摇摇头:“别把,老爷,那比在轿子里睡觉还无聊呢。”
沈是调侃:“你平时不还偷我的棋,去找他下来着。”
“不一样,不一样。”盛意嘿嘿一笑,低声凑到沈是耳边说:“老爷是下棋,我们是风趣......嘿嘿”
“没个正经。”沈是推开他笑了笑,往前走去。
“诶!老爷你还没说,找谁下棋呢!”
只见,沈是上了柳侯爷的轿子。
盛意对沈是的佩服之意一下子达到巅峰:“老爷......厉害啊......解闷都解到侯爷头上了......”
说完他耳边有什么东西划过,他伸手去摸,摸到一朵小花苞。他狠狠瞪了眼前方的男人,猪头,哪里有人往头上别花苞的!
盛意的脸,悄悄红了起来。
习惯害人。
沈是掀开帘子时才发现不对,以他的品级,还没到能随意掀侯爷帘子的程度。
他看了下里头,柳长泽手里环着一个汤婆子,闭着眼似乎在小憩的。
他默默放下帘子。
“何事。”
柳长泽睁眼,锐利的精光,将他钉死在原地。
既来之,则安之。
沈是说:“路远迢迢,下官怕侯爷烦闷,特寻了副棋子,以解倦怠,不知侯爷是否需要?”
柳长泽正让他滚。
轿子突然大幅度颠簸了下,沈是身形不稳,抓在轿子上的手发白,另一只手上的棋篓盖子掉落,露出里面的黑白棋子。
沈是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
“进来。”柳长泽说。
“下官遵命。”沈是得到首肯,毫不见外的抽过一侧的蒲团坐下,然后将布制棋盘铺在山水海棠小平几上,黑白的棋子分了两篓。
“侯爷请。”沈是说。
金角银边草肚皮,柳长泽随意的落下一黑子。
沈是紧随而上。
柳长泽有些微妙,他为何要和这个他看一眼都会心痛的人下棋?
沈是占据一角。
呵,想赢我,你还嫩着。
柳长泽落子拆他布局,顷刻白子皆废。
沈是不赞同的叹了口气,急功近利。
语言可以骗人,感情可以伪装,唯有下棋最见人心。无论你如何隐藏,在始于虚空、终于实体的棋盘上,都无可避免的露出端倪。就像你读过的书,行过的路,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沈是要了解他,第一步,便是从双方的角逐中落子,激怒他,逼迫他,围困他,在势力的此消彼长间,窥探他的真心。
柳长泽行事极端,剑走偏锋;沈是有意挑衅,落子无常。你来我往间,竟是出现了僵局。
两人静默。
棋逢对手,本该是人间乐事。
但眼下并不如是。
柳长泽执一枚黑子,若有所思的说:“沈大人有三次占角制胜的机会,却用来拆我的局,是怕我,还是试探我?”
沈是说:“杀鸡取卵,打鹿取茸。侯爷布下天罗地网,下官岂敢掉以轻心。”
柳长泽眼眸深如寒潭:“沈大人嘴里,真是一句实话都没有。”
“侯爷,该落子了。”
马车行到了人声鼎沸的街市,一位粗鄙妇人的打骂声传了进来,柳长泽撩开窗帷,与沈是一同看去。
妇人手里拿着深绿色的藤条,逼着问一个骨瘦如柴的八九岁的幼儿:“你今天去哪了!!”
幼儿唯唯诺诺的说:“我去学堂了。”
妇人气的七窍生烟,按着怒火问:“今日学堂教的什么!”
幼儿扣着身上的补丁,胡编乱造的说:“居庙堂之.....远....乐无忧......”
沈是轻笑出声。
柳长泽向窗外伸手,轿子停了下来,他问沈是:“你在笑什么?”
“下官在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读书人谁不以此句为至理箴言,没想到今日却被一个小儿道破了真相。”
“何意?”
沈是一手抵着腮撑在平几上,慢慢的说:“试问庙堂忧民忧君有几人,享乐无忧又有多少呢......”
“你在讽刺我。”
“下官不敢。”
柳长泽冷了脸。
外面的妇人变本加厉的拿着大拇指粗的藤条抽打幼儿:“你本来就比别人笨!还不争气!家里掏空了供你去上学堂,你居然跑去和王二狗掏鸟蛋!”
幼儿哭喊着说:“我不会,我学不会啊,你打死我我也学不会!”
“那我今日就打死你!”妇人怒意滔天,下手越发没轻重:“学不学!学不学!学不学!”
幼儿疼的抽搐,沈是面露不忍,自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想要伸出窗外给妇人。
柳长泽拦住了他的手,放下了帘子,马车继续行驶起来。
沈是试探的问:“侯爷,要眼睁睁看着那个幼童被打死吗?”
“玉不琢,不成器。有这样明事理的娘亲,是他的福分。”
沈是目光微动。
“破釜沉舟。”柳长泽悬空已久的棋子,终于落下。
原是死局的棋盘,却因为柳长泽不经意的一个落点,从星罗散布的白子间,窜出一条黑色的巨龙,破云而出,直捣乾坤。
他说:“你输了。”
“侯爷棋艺惊人,下官自愧弗如。”沈是起身将蒲团归位,而后,站到侯爷面前拈起一颗白子落下。
“生死一念间,绝处不逢生,才是常态。侯爷为何不试试及时止损呢......”沈是躬身:“下官叨扰已久,先行告退。”
柳长泽挥挥手,看向棋盘。
白云四散却极具张力,一遇变化,便瞬间点星成线,像千丝万缕的锁仙链一样,将黑龙死死困在其中,不得动弹。
可这棋,还没有下完。
“有意思。”柳长泽轻言。
柳长泽拈起白子下了起来。
夜幕四合,黑子也隐入夜色,被绞杀到毫无声息。
柳长泽将棋盘扫落,半躺在榻上,闭上了眼。
一梦,梦到了很遥远的从前。
那时候太后还是皇后,他娘是皇后最疼爱的妹妹。
他娘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进宫去觐见皇后,结果不慎受惊生下了他,便难产去世,而他也因为不足月份,智力有所欠缺。
皇后对此十分愧疚,对他宠爱到无法无天。
柳家世代为官,子弟均是进士出身,门生遍布天下。
而家主嫡子竟是天生愚笨,简直是天下笑柄,柳长泽的父亲羞愧的甚至想把他藏起来。
若不是碍于皇后的面子......
柳长泽眼睫颤抖的厉害,几欲醒了过来。
其实也是藏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