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余烬

  直到现在(指我将自己锁进侧塔以前),即便是最注重外表之美的贵族区,都还能在珍珠河两岸找到一点早期移民者留下的痕迹。

  用木板——后来改用石板——简单架起的近水平台,既可供居民们随时取水、洗涤物品,又给小型木筏留出了停泊的空间。

  神殿附近的河岸上,靠近拱桥的神龛里,至今还摆放着一尊小小的石像,已被海风和雨水磨蚀得看不清面目。它由最早一批顺流而下的教士设立,也是玛伦利加宗教史的起点。而在教团黯然退出历史舞台之后,这尊神像也成了失落在珍珠河畔的一件遗物。

  ——银湾塔杂记·珍珠河

  又是一个有风的夜晚。神殿的烛火在玛伦利加的中心托起一片暖光,与银湾沉入海底的满天星辉遥相呼应。

  萨缪尔没有避开站岗的教警,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世界蛇的异教纹饰明晃晃地垂在胸前,就这么顺着神殿前漫长的台阶,踏入正门的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庄重,和过去隐匿在黑暗中悄然潜入的模样判若两人。

  时隔多年,萨缪尔终于再一次光明正大地走进了神殿,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神态是如此从容,兼具一种不会折损神殿威严的独特气魄,理所应当地收获了刚做完晚祷的教士与教警的瞩目,每一步都牵引着众人惊愕的视线。

  站在楼梯口的教警询问他的来意,萨缪尔语气温和地回答:“我来找索伦审判官。”

  教警正欲引路,他又轻轻摇头:“我知道他在哪儿。”

  海格·索伦的处所和几个月前没什么变化。

  萨缪尔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只是不曾刻意去数墙砖的纹路,以及书架上存书的数量。壁炉已闲置下来,但房间里的火盆还燃着,烛台上火花跳跃,将墙上的投影撕扯出不同的形状。

  那幅名为《圣徒罗兰德采撷石心玫瑰》的油画还在。到过洛格玛地区,亲手触碰索尔缇棺木上的石心玫瑰之后,萨缪尔和海格对这幅画又有了更深的感触。

  萨缪尔走进房间时,海格正半躺在床上,翻阅自己离开玛伦利加期间教区长的工作记录,神情已经有些困倦。

  几天前,见海格返回神殿,在市政厅受过委屈的教区长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有人能替遭受指控的教团进行辩护,嘴里不停念叨:“能活着回来就好……”

  这一趟秘密远征折损了不少人力物力,却没能带回神殿汲汲以求的圣器,反倒让“神谕”所说的古圣殿再次陷入沉睡,由此而生的灾变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海格名义上的上司们并未对此追责,只把这当做一次令人惋惜的失败。

  宗教狂热的时代早已过去,他们只有迎着神祇最后的余晖,思考如何迎接未来的长夜。

  指尖轻触画上的夕阳,萨缪尔轻声说:“不得不承认,我们‘亲眼’所见的两位先驱和这幅画描绘的长相不太一样。”

  “宗教画的作者可看不到罗兰德和索尔缇的记忆,我们只是走运罢了。”

  在古圣殿的苦战当中,大概是因为战场亡灵那重重一斧,加上被落石砸伤肢体,海格的身体落下了病根,呼吸时总觉得胸腔里堵着什么东西,极度乏力的左腿也不听使唤。返回玛伦利加后,除了代表教团出席路易斯的公开处决,他一直待在神殿静养。

  这次远征让海格收获了未曾设想的回报,也失去了许多。

  他找到了天坑之下的古圣殿,见到了仿佛只存在于原典中的圣器,一步步获知灾变的真相,甚至听到了原以为只是异端邪说的“世界蛇”的声音。

  然后,他拯救了萨缪尔。既救了他的命,也救了他的心。

  同时,在洛格玛受的重伤让海格无法再像过去一样战斗。首席异端审判官伤痕累累的铠甲挂在角落,因缺少精心擦拭,将变得黯淡无光。

  他想,自己恐怕已经不能再挥剑了,世上也好像再没有什么需要让他挥剑的事。

  被审判官救下的异端族长缓缓走到海格身边,在床沿坐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海格。

  洛格玛崩塌的圣殿之中,他们曾先后举起同一把剑,为另一个人而战。

  海格不声不响地抓住了萨缪尔的手,将那几根手指攥得很紧。就像在信标号摇晃的船舱里,他们靠得很近,只要对视就足以传达旁人无法理解的心思。

  不用萨缪尔主动开口,海格就能猜出他的来意:“准备走了?”

  或许是开始疲倦的缘故,他的鼻音略重,听起来很沉闷。

  萨缪尔轻轻点头:“……嗯。”

  “你果然还是打算回鹤山庄园吗。”

  “这会是我最后一次回去。索菲娅事先探过口风,结果直接和那群元老吵了一架。她性格就是这样。”萨缪尔露出有些勉强的微笑。“我的命应该能保住,但作为代价,我大概会被托雷索家族放逐。”

  失去权力,失去姓氏,失去作为托雷索族人的容身之所,也将割断与亲人的联系。

  无论是鹤山庄园还是飞狮公馆,连同所有属于托雷索家族的“疆域”,都将对萨缪尔关上大门,把他视作家族的叛徒,哪怕这位“叛徒”曾为实现父辈的夙愿付出巨大代价,并在洛格玛冰封千年之后,续写先祖索尔缇中断在天坑之下的遗篇。

  海格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放逐……”

  萨缪尔淡然一笑:“我‘侮辱’了世界蛇和大河之骨,在他们眼里,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也是罪有应得,我不介意面对这样的惩罚。”

  海格深吸一口气,想要掩盖内心深处的动摇:“你已经决定了?”

  “是的。”

  “离开鹤山庄园之后,你还打算回来吗?”

  萨缪尔知道海格指的不只是飞狮公馆,而是玛伦利加,也知道他希望自己给出肯定的答案。

  但萨缪尔已经决定不再向海格撒谎,包括善意的谎言:“不……索菲娅她们还在这儿,我不能回来。”

  海格的喉咙哽了一下:“你那侄子侄女是站在你这边的,托雷索的其他年轻人也未必支持老一代的决定。那些不曾到过古圣殿的人无权审判你。”

  其实海格很清楚,只要是萨缪尔认定的事,别人是说不动他的。

  萨缪尔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舍乃至动摇,又很快被坚定取代:“虽然从此与托雷索血系再无瓜葛,我还是打算循着索尔缇的道路,继续寻找世界蛇给人类留下的启示。就像一直在海上漂流的信标号,只要不在任何地方落脚,不把任何地方当作故土,就不会因身处异乡而感伤了吧。”

  “……是吗。”海格神色黯然。

  离别无疑是痛苦的,但并不是所有痛苦都应该被逃避。这一次,海格确信萨缪尔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他们已经约定过了。

  海格再度握紧萨缪尔的手,想在分开之前记住这份温度:“说到信标号,那个船长呢?”

  萨缪尔笑了笑:“他们不敢招惹麻烦,从飞狮公馆提走一笔款子当作抚恤金,买完补给品就先开船走了,说是要继续闯荡四方。”

  海格也笑了,是故作轻松的苦笑:“倒是符合他们的个性。”

  子夜的钟声敲响时,萨缪尔知道自己该走了。他站起身,却始终没狠下心来,挣开那只抓紧自己的手。

  他害怕海格会挽留,又想听到海格亲口说“不要走”。

  “……不要走。”

  审判官的声音轻如蚊蚋,唯恐被萨缪尔发现自己在示弱。

  萨缪尔的身体因这梦呓般的呼唤轻轻颤抖,就连告别都成了难于困兽之斗的考验。

  沉默片刻,那阵颤抖在交错的心跳声中平息。萨缪尔再次在海格身边坐下,身躯缓缓向彼此靠近,直至二人额头相抵。

  最后,萨缪尔闭上双眼,缓慢而坚定地,近乎虔诚地吻向海格干燥的双唇。

  “我们的命运是相连的,过去如此,将来也不会改变。终有一日,我们会在玛伦利加以外的另一个地方相遇。”

  ——我的仇敌,我的战友,我的爱人。

  纵横交错的街道间,夜色是最好的伪装,建筑背后的影子更是锦上添花。

  虽不知自己能否算是从路易斯那里出师,现在的艾德里安已经学会应用这种伪装。倒不如说,将自己隐藏在视野之外本就是托雷索族人的“天赋”。

  路易斯提醒艾德里安“提防身边的人”,而他做到了这点。在排除楚德耳目的同时,也为托雷索家族肃清了威胁。

  他确信,眼线被铲除之后,楚德一定会觉察到发生了什么。

  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剩下要做的就是将蛇一步步逼入绝境。一想到这,艾德里安立马摇着头否决脑中不恰当的譬喻:怎么把楚德和托雷索的祖传家纹混淆起来了,“蛇”的意象可不能滥用。

  事实上,艾德里安也有些后怕。好在联络辛西娅等人帮忙时,他一直亲力亲为,没有把劫刑场的准备工作假手他人(特别是被楚德收买了的仆从),不然路易斯绝不可能跑得这么顺利。

  清理完飞狮公馆的内奸,艾德里安一个人回想着计划已经完成的部分,同时筹划接下来该做什么的时候,蓦然发觉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明明是发自私情的复仇,是近乎孤注一掷的“意气用事”,实际操作起来却像经过了长久周密的打算,一系列步骤在他脑中自觉排成无形的列表,只需按部就班地进行——极度的冲动竟转化成极度的理智,恰似冰海之上燃烧的火焰。

  这或许也能算作托雷索的“家族遗传”,只是将事情考虑周全的理性在被情感驱使的行动中显得相当珍贵。

  当然,也可能是路易斯的离开让艾德里安变成了这副模样,毕竟再不会有人抢先一步,替他将万事想得周全。

  可只要一闲下来,艾德里安的思绪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飞过玛伦利加的城墙,在他不曾涉足的陌生土地游荡。

  ——科马克大师现在已经到哪儿了?

  ——他在做些什么?

  ——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他又会有何感想呢?

  ——他会为我的“成熟”高兴吗?

  正胡乱想着,艾德里安缓缓走近一座陈旧的木屋。深夜的凉风从身边滑过,如丝绸般柔和。他一个激灵,马上从这漫无边际的想象中清醒过来。

  然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冷静地将短剑楔进目标心脏的托雷索刺客。

  用不着多少工夫,艾德里安就把供出路易斯的马车夫从床铺上揪了起来。还没等他使上什么拷问手段,又困又惊的马车夫就供出了他知道的所有事。

  “租车的到底是谁?”

  艾德里安刻意压低了嗓音,威逼的气势吓得马车夫差点说不出话。

  “是、是贝拉夫人自己。她穿着女仆的衣服,我、我一开始没认出来。”

  “画像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供词?”

  “我不知道啊!我压根不知道画师画了什么,供词也是他们逼我说的——”

  “谁?我要的是名字。”

  “楚德会长!”

  赶车的人总会和不同的雇主打交道。楚德在玛伦利加十分活跃,马车夫认识他也理所应当。

  其实在当面逼问“证人”以前,艾德里安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答案,马车夫的回答则进一步坚定了他向楚德复仇的决心。

  艾德里安目光一冷,收起架在马车夫脖子上的匕首,拎着对方的衣领往床铺上一甩,狠狠威胁道:“带上你的所有家当马上离开玛伦利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不然就算我放过你,楚德也迟早会将你灭口。”

  堪堪捡回一条命,差点用伪证害死别人的马车夫不敢得寸进尺地求情。直到艾德里安甩门离开,他还畏畏缩缩地蜷在床角,连大气都不敢出。

  楚德设计陷害路易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但艾德里安想要知道的不止于此。

  他虽是赏金猎人协会的现任会长,有机会挤进市政厅正式议席的新贵,但说白了就是替人干脏活的一把刀,又夹带着自己的野心,与唯利是图的商人合作算是两厢情愿。若离了莫吉斯总督这个靠山,楚德要想在玛伦利加掀起风浪也没那么容易。

  但回顾路易斯被投进监狱直至送上刑场的过程,楚德的确掏出了相应的物证,还买通马车夫作出伪证,说明他与失去总督的总督府依旧保持着密切联系。

  一些琐碎的疑点在艾德里安的脑海中游荡,往四周伸出细弱的触手,伸向其他隐藏了真相的碎片。

  独臂格伦曾无意中提到,他们引爆的交易所货仓实际上空空如也。

  精英守卫从沙城带回了部分疑犯,也带回了原计划送往北方的物资。

  艾德里安落海之夜,码头栈道边燃烧的轻帆船,突然出现在玛伦利加的库尔曼人。

  再往前追溯到寒潮初至、总督还活着的时候,市政厅会议上对教团的指控与索赔。

  零散的线索逐渐编织成网,在艾德里安面前呈现出真相的一角。

  他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人。平时忍让归忍让,常能容下一般人消解不了的委屈,但在涉及底线问题时,艾德里安也有记仇的一面——托雷索家族一向有仇必报。

  然后,就像楚德筹划如何威胁路易斯一样,艾德里安也想到了将楚德逼上绝路的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的写作bgm是催人lui下的高达神曲

  时空のたもと - Taja

第六十九章 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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