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离别
作者有话要说: 月光迟暮之夜 - July
我的朋友就这么背着杀害总督的罪名锒铛入狱,在断罪女神的阴影里走上刑场。时至今日,我依稀记得那天的倾盆大雨,嘈杂的人群,还有海港区飘起的浓烟。
有人在唾骂他,有人在嘲讽他,有人在同情他,那些支离破碎的声音像珍珠河汛期的乱流,很快消失在时间之海的浪潮里。
一些事情如果不曾被记录,就无法被后人发现;但就算终为后人所知,失去温度的片言只语也可能被置身事外的观察者误读。这是银湾塔教给我的有关历史的重要体悟。
——银湾塔杂记·总督府的绯闻与阴谋
封城的号角响起时,艾德里安已经牵着路易斯冲出了广场的包围圈,一队守卫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
雨幕没有遮断追兵的视野,盛着雨水的盔甲和手中的武器还是拖慢了他们的脚步,玛伦利加中心城区的长街仿佛没有尽头。
二人跑过银湾塔图书馆前的大道,一驾失控的马车正好在他们身后打了个转,遮挡了守卫的视野,也短暂地截住追兵的去路,给艾德里安和路易斯挣得一点逃脱的时间。
因雷电受惊的马边叫边跑,马蹄铁踏着雨中湿漉漉的石板,好几次差点滑倒。
“丽兹小姐,你快下来!”银湾塔的几个杂役急得跳脚。
丽兹抱着马背,正努力让马恢复平静:“不行,它要是把车厢掀翻了怎么办!那里边还有两箱书!”
一边是亟需捉拿的要犯,一边是银湾塔馆长的孙女和似乎很重要的书籍,哪头都不能怠慢。军官急得气血上涌,只得留下两个士兵帮忙勒马,又对剩下的人喊道:“你们快追!”
其他守卫马上绕过活蹦乱跳的马车,却见那两个身影已消失在密集的雨幕中,只得硬着头皮循大概的方向继续追捕。
军官早年养过马,知道怎么让这些受惊的牲畜恢复驯顺的状态。很快,那匹马收住了乱踢乱蹬的蹄子,杂役手忙脚乱地把它牵到一旁,再把用苫布盖住的木箱搬进图书馆。
丽兹的长袍被雨水浇透,湿淋淋地粘在身上,衬得她更加纤细瘦弱。她站在银湾塔对面的房檐下,披着杂役递来的外袍,还是一时冷得发抖。
眼看着失控的马车将逃犯的身影隐去,又不知手下是否能追上目标,军官十分头疼:“银湾塔不知道今天广场上有公开处决吗,怎么选在这时候运东西?”
丽兹刚就驯马的事道完谢,一听这话也变了脸色:“你们杀你们的人,非得让全城都去看?我们银湾塔就不能干自己的分内事啦?”
军官一时语塞,懊恼地转过头去。
沿着大道冒雨追捕逃犯的守卫也不顺利。
被那辆马车短暂地挡住视线之后不久,他们就跟丢了路易斯·科马克和另一个神秘人,只能凭经验和道路走向猜测对方去往何处。
银湾塔不远处就是神殿,他们马上询问了站在神殿门口的年轻教士:“刚才那两个人往哪个方向去了?一个穿着守卫的衣服,一个是囚犯。”
戴着绿石护符的教士一脸迷茫,思索了两秒,伸手指向东面:“那边。请问你们这是……”
“追缉死囚。”守卫们来不及仔细道谢,又朝着教士所指的方向奔去。
中心城区往东便是市场和海港区,也可能向北拐进豪宅林立的贵族区。如果要藏匿或是出逃,进入海港区的可能性更大。
封城搜捕的号角已经吹响,分散在城市各岗哨的守卫正严阵以待。码头很快就会关闭,暴雨天气里船舶无法出海,路易斯只能滞留城中。投入充足的人力,再花些时日,将其抓获归案也不是没有可能。
抱着这样的想法,守卫们心里总算有了底。
见追捕路易斯的守卫已经走远,教士沙杜悄悄松了口气,紧张的视线地从神殿附近的下水道入口飘过。
他回到神殿大堂,虔诚地仰望那一排高大威严的石像,双手紧握垂在胸前的护符,在心中作无言的忏悔:至高无上的诸神啊,请原谅我的谎言。
明明同属水的化身,雨和雪的表达方式却大相径庭。
无论是前一年的冬天还是打断春季的寒潮,落在玛伦利加的雪总是温柔沉静的。混在海风里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走不出雷霆万钧的气势,却把万物通通装进柔软的棺椁,将清白与污秽一同埋葬。
此时此刻,遮天蔽日的雨幕就像银湾上空的乌云骤然崩塌,以排山倒海之势砸向大地,仿佛在发泄积累已久的怨气,誓要将嵌在玛伦利加砖缝里的每一颗尘埃尽数洗去。
然而,无论雨有多大,那些被厌弃的罪恶也并未从此消失。
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挟着泥沙与污物涌进玛伦利加的地下暗渠,形成与珍珠河明暗相对的另一片河网。光鲜奢华了几百年的城市之下,湍急的水流将它包裹的所有污秽送入大海,以藏在众人视野之外的方式保全玛伦利加表面的洁净。
因为这场雨,水面很快没过了渠道两旁供人行走的平台,嘈杂的水声和脚步声在幽长的下水道回荡。空中劈下的惊雷已十分遥远,就像高居云端的神祇的梦呓。骤雨带来阴冷的风,反而给下水道灌进了些许珍贵的新鲜空气。
明明与地上的城市息息相关,下水道却总显得与世隔绝,肮脏阴森里透出一种奇诡的安宁。
艾德里安和路易斯正逆着水流的方向,行走在这被砖顶和土层封锁的黑暗之中。
即便是这样的黑暗,就算没有火把,凭着托雷索族人先天的感官优势,艾德里安也能看到最微弱的光。
在地牢的一个月,路易斯同样适应了光线稀缺的环境。有艾德里安的脚步声当向导,他不需要担心迷路。
只要继续往西走,不多时,他们就能抵达位于玛伦利加城郊的暗渠出口。出口开在一段荒废的旧河道边上,生锈的铁门早已被荒草掩盖,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曾经危机四伏的下水道反而成了重获自由的通衢。现在,这里已经没有无光者——整个世界都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怪物。
但只要踏进这长夜般的黑暗,路易斯和艾德里安还是会想起与它们作战的情形。废弃的矿井,倒挂在下水道砖顶的无光者,它们化成灰烬后留下的作为人类的遗物……
无光者消失了,这个概念及其存在很快就会被当成猎奇的传闻,或是孩子们听完睡前故事后可能遇到的梦魇。
可曾经猎杀无光者的人却被自己的同类当作猎物,当作棋子,当作阴谋的牺牲品,这令艾德里安感到忧伤。
从行刑台一路逃进下水道的途中,他和路易斯还没有说过话,只是一前一后安静地走着。在前面带路的艾德里安已经摘掉了头盔,湿漉漉的黑发里淌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将发丝黏在他的脸颊和脖子上。
艾德里安一直不怎么喜欢下雨。阴沉的天空压得很低,光是看着就喘不过气;受潮的木材长着霉,就算堆在柴房角落,也总显出叫人提不起劲的颓靡。
现在,他又多了一个讨厌雨天的理由。
路易斯就在他身边,虽因牢狱之苦显得憔悴,但至少四肢健全、行动自如,也逃离了行刑台上的绞索。只要走出藏在荒草深处的暗门,就能挣脱玛伦利加这个美丽而危险的牢笼。
“路易斯·科马克”身上的罪名无法洗脱,但他仍有机会以新的名字获得第二次生命。
可艾德里安还是感到害怕。
他害怕自己只是一厢情愿,既没改变路易斯的命运,也没能让路易斯重燃生存的意志。
他害怕自己是先开口告别的人,害怕一旦说出“再见”,就没有底气接下一句“后会有期”。
所以,艾德里安一直走得很快,用刻意压平过的语气交代事情:“我提前安排好了马匹和行李,就在离下水道出口不远的位置。西北不到五十步,有个废弃的木棚,很好找。”
走了一段,他又说:“无论真相如何,玛伦利加已经认定您是杀害总督的凶手。除了远远地离开这里,没有第二条路。”
而当路易斯主动说话时,艾德里安保持着沉默,左手紧攥头盔的边缘,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路易斯问他:“艾德里安,你在恨我吗?”
因为混着嘈杂的回音,下水道里的水声很大,如同撞上银湾滩头的潮汐。
艾德里安想借故装作没听见,却还是控制不住心底奔涌的情感,在冲向银湾的地下激流中停住了脚步。
他早该知道的:因为路易斯的存在,玛伦利加于他不再只是远离鹤山庄园的异乡。也是因为路易斯,他的内心已无法复归初来时的平静。
这不是谁的错,又或者谁都有错。
正如艾德里安为忐忑不宁的心绪所苦,路易斯何尝不是在试图理清自毁冲动之外的,细腻到琐碎的情感。
不,那些情感并不“琐碎”,只是顺着不同线索延伸得太长,以至于互相缠绕成毫无头绪的一片,并把他和特定的人连同这座城市牢牢困在了一起。
在地牢的最后一夜,他对萨缪尔说过,害怕自己一旦和艾德里安相见,就不敢去死了。可若是没来得及见艾德里安一面就匆匆死去,路易斯也没法承受那样的遗憾。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绞刑架下,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路易斯几近荒芜的精神之野再次出现了生机。不是因为死里逃生,而是因为艾德里安依旧愿意站在自己身边。
满城风雨之中,路易斯找到了自己的“锚”。
“艾德里安,你在恨我吗?”
走在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若是论地面的边界,他们已经走出了玛伦利加城墙圈起的范围。暗渠前方有夹带青草气息的湿风吹来,隐约可以看见藏在地下水路尽头的一点光。
借着昏暗视野里勉强辨识出的轮廓,路易斯发现,艾德里安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不甚稳定的精神即将越过自制的阈值。
然后,艾德里安缓缓转过身,照着路易斯的脸毫不留情就是一拳,直打得他一个趔趄,打得艾德里安自己手指发麻。
就算能预知艾德里安的动作,就算这结结实实的一拳重得出奇,路易斯也不打算躲开。
他不想再逃避这份随时可能夭折的情感。
艾德里安手中的头盔落了地。冰冷的铁壳摔进二人脚下的急流,溅起一圈迸裂的水花。
紧接着,他伸手抓住路易斯的脑袋,手指缠着湿成一绺绺的头发,冰凉的锁子甲手套贴着路易斯被骤雨淋得同样冰凉、又因刚才那一拳微微发烫的脸颊,突兀地送上一个带着泪的激烈的吻。
“我不想——我不能看着您死……我做不到。”
艾德里安的嘴唇发颤,将路易斯听不清的破碎的话语衔在舌尖,又用急促的呼吸和隐藏在阴影里的泪光打散。
路易斯回抱着艾德里安的肩膀,咽下艾德里安想说的一切。
就在这阴冷的、晦暗的、散发腐败气息的黑暗中,在这座城市污秽不堪的倒影里,二人激烈地亲吻,仿佛纵使地上的世界分崩离析,玛伦利加长诗般的盛景顷刻间化作废墟,那也和他们无关。
从刑场到通向城郊的暗渠,从砍断绞索到离别之际的一吻,这大概是艾德里安做过的最冲动的事。
就像竭力扯开一条已经楔进树干的藤蔓,艾德里安艰难地收回手,轻推着路易斯的胸膛后退两步,而他的体温还萦绕在路易斯怀中。
“……我只能到这了。”艾德里安轻声说。
路易斯定定地看着他:“你不送我出去吗?”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
他说:“要是再往前走,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会想要跟您一起离开。”
“……”
“您不一样。发生在玛伦利加的一切都已经过去,您可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重新开始。”艾德里安视线低垂,声音也越来越低。
“那你呢?”路易斯强打起轻松的语气,假装能让一场离别提前沾上重逢的喜悦。“事情闹得这么大,你打算如何善后?”
艾德里安只是缄口不语,直到无法维持沉默:“今天都是我自作主张,与托雷索家族毫无干系,我也不会将飞狮公馆卷进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分外坚定,令路易斯感到不合时宜的欣慰:就算自己不在,艾德里安也已经成熟到能保护他所珍视的人。
这真是一件叫人高兴又伤感的事,可惜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分享更细腻的体悟。
路易斯终于坦白:“我对你撒了谎。那天的火船上,我见到了楚德,他和那些库尔曼人在一起。他可能对你不利,务必提防身边的人。”
还有最简单也最深刻的:“谢谢你。”
他还是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烧掉手里的物证,以至于给了楚德可趁之机。因为一旦说出口,艾德里安只会更加内疚。在天各一方的漫长岁月里,内疚会发酵成更致命的毒,带来无从消解的长久痛楚。
路易斯想,这样也许能让二人所受的折磨的总和最小。
艾德里安张开的双唇微微翕动,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就算从此再也无法相见,他依旧不想告别,连祝福都被逆流的泪水噎在心里,于“忘了我”和“不要忘记我”之间徘徊到语塞。
所以,艾德里安只是默默解下属于自己的蛇形吊坠,亲手将它系上另一个人的脖颈,又推着路易斯的背脊,无言地催他向地道尽头的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