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梦不是梦
这是凌如斯第二次参加爷爷的葬礼,见到远远离去亲爱的亲人,再送他们去到远远的地方。
一遍,再一遍。
而有些事也一样要一遍,再一遍的经历。
比如那些糟心的亲戚。
老爸后妈生的三个女儿,和她们臭到一个茅坑的三个女婿。
躲不掉的。
爷爷葬礼上她第一次知道老爸还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不过这次早知道了。
几个人依旧人模狗样对来吊唁的亲友行跪拜之礼,不过一下午光景,三个女儿一个个叫着腿痛,腿肿了,膝盖破了。
第二天,大女儿和二女儿一个膝盖上捂着厚厚的医用棉纱,用医用胶带在棉纱上贴个井字。一个用纱布在自己膝盖处一圈一圈缠得像个木乃伊。
俩人一个左腿一个右腿,彼此搀扶着走进灵堂,看上去倒挺配,挺和谐。就像伤残协会会员来某处机关单位做文艺汇演,表演小品节目—断腿。
三天后的晚上,这些个狗男狗女会聚集在凌如斯家客厅里,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恬不知耻的讨要老人的遗产。
当年是邻居伯伯找到了爷爷的遗嘱,白纸黑字清楚写到所有遗产留给儿子,凌如斯的老爸。尽管最后老爸依然把爷爷的房子留给了毫无亲情可言的后妈。
这次是凌如斯在枕头下面发现爷爷的遗嘱。她不动声色折好揣进口袋。
那时候男男女女十几个人在客厅里围着她的爸妈,夫妻俩一个尿结石发作,痛到满头大汗唇色发白,一个几夜不眠不休头痛欲裂。就这样被一群人你言我语的围攻。
到最后变成争吵和指责,老爸愤怒的把茶杯砸碎在地。
什么样的子女几十年不尽孝道,对爷爷不管不顾,老人刚走,尸骨未寒,竟然可以一个个道貌岸然,披上一张张人皮来讨要遗产。
最好最坏是人心!
最明最暗是人性!
凌如斯发小陪她睡在客厅改建的卧房里,看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无助哭泣,极度愤怒时只敢站在卧室里对客厅外面那帮人嘶吼:“畜生!你们都是畜生!”
无能为力。
但,今时不同往日。
爷爷下棺出殡后,凌如斯冷冷看着一帮人吃完白事宴。跟随着她父母回到她家。她默默从父母卧房里把电话的移动子机拿去自己房间。
关上房门,转头对发小说:“等会我把这门打开,从外面阳台窗户爬出去,你托我一把。”
当客厅声音越来越激烈时,她拿起电话,按下三个数字,惊慌失措带着哭腔压抑地说:“警察叔叔,我家进强盗了。”
“地址在小南门二路73号。”
“我躲在衣柜里他们没发现我。”
“我的卧室以前是客厅,门没封死,我能从阳台窗户翻出去给你们开门。”
“好,我去路边等你们。”
“求你们快点,我好怕。”
挂断电话,翻上阳台,对目瞪口呆的发小说:“过来托我一把。”
110冲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围着的一圈人从背后踹倒在地,不管男女,把手反剪在背后压在地上。
有几位暴脾气挨了几顿拳头。凌如斯站在阴影处沉默看着,嘴角浮起一丝浅淡笑意。
等吵闹平复下来,警察也清楚原委,想到回头找她。刚和她目光对上,她哇一声哭了出来,仿佛被压抑很久的委屈害怕,瞬间爆发出来。
老妈把她搂在怀里拍她后背,她哭到打嗝都止不住,才抽抽噎噎的开始说:“我睡着了,听见外面在吵架,骂人,吓坏了。”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邹巴巴的纸:“爷爷走的前一晚给了我这个,让我收好,我还没看。”她颤抖着看上去发育不良的手臂,哆哆嗦嗦递给老爸。
老爸接过看完,眉头紧锁,眼眶开始泛红,他抬手在眼睛上胡乱一抹,把纸放在茶几上,说:“你们自己看吧。”
人多活个几十年,还能长不出几个心眼。
凌如斯当晚顶着肿的跟核桃似的双眼去睡觉了。
发小躲在她房间里满脸懵逼,问她:“你什么情况?”
她努力睁大肿到只剩一条缝的双眼,回给发小一记高深莫测的眼神,说:“妹妹,你还小,有些事长大就懂了。”
“胡扯,我比你大一岁。”
“那是生理年龄,我心理年龄比你大,好几十呢。”凌如斯翻身关掉台灯,扯过身后的毛毯,“美美的睡觉吧,我亲爱的朋友,等上了大学,我们就几年都见不了一面了。”
这一觉睡得不是特别舒服,床好硬,屁股硌得慌,还冷得很。最后凌如斯是被冻醒的。睁眼一看,王爷正坐在她对面巴巴的望着她。
她正抱着雪青色居然的“房子”坐在墙角地板上,脑袋顶着墙壁打瞌睡。
她呆愣愣许久没回过神,举起手中捧着的瓷罐,拿起盖子,对着光看半天,发现完好无损,上面一点裂痕都没有。抬手看拇指先前划破的地方,连个孔都没有。
她忍不住在拇指上按了两下,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王爷扭着浑圆销魂的肥屁股颠到她身后,站起身子,前爪伸在她屁股上伸懒腰。
她想:原来是做梦啊。
这个梦太真实了。
真实到仿佛真的填平了那些再也不能弥补的缺憾。
她拿起手机看一眼,也就瞌睡半小时,能做个这么饱满的梦,真是不佩服自己都不行。
心情舒畅,说话的声音尾调都不自觉上扬,她对着瓷罐说:“老宝贝,今天给你做三明治吃。”听到三明治正在埋头吃面的王爷脑袋立刻抬起来,凌如斯轻快的对她说:“没你的份。”
王爷鼻孔里大出口气,像喷气机似的,表示抗议。抗议完就忘记了前一秒的抗议,低头继续吃水煮白菜面。
凌如斯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正问她中午想吃什么菜,清蒸条鲈鱼,炖个海带排骨汤,再烧个干锅八爪鱼怎么样?
以她对自己老母亲的了解,这会她妈汤应该已经蹲在炉子上,食材都清洗干净了。再想到问她好不好。
“好啊,我不挑,吃什么都可以。”
“呸,你不挑食,你不挑食早就一米七了,还会长几十年连我这一米六都没过。”她妈妈开始在电话里毫不留情的吐槽,凌如斯只能赔笑着打哈哈。
开车出门先去超市给老爸挑了两瓶上好的高度白酒,她家老爷子对于五十度以下的酒统称白开水。
给老妈拎两盒进口牛油果和车厘子,服务员说凌晨刚到的,非常新鲜。
路过花店的时候,心血来潮想买束花。于是停车下去包了束郁金香,红色黄色搭配香艳动人。
快到爸妈家楼下,看见一家蛋糕店,第一次和居然吃饭她给她买的那家,想起妈妈很喜欢吃她家的攒奶油和杏仁饼。找个可以停车的地方,下车又去买了点。
结果下车发现两只手东西拿不下,只好给老爸打电话,让他下来帮忙搬。
要搁以前她这一双手哪有提任何重物的机会,居然在她面前永远像个变形金刚,没有打不开的罐头,没有提不动的袋子,更没有吃不下的剩菜。
老爸边从车后备箱里搬东西,边唠叨:“又买这么多东西,你挣点钱能不能省着点花。”
凌如斯关上后备箱,给车落锁,说:“省着干嘛,我有车有房有狗有的是钱。”转身补一句:“还有颜。”
“你这个人啊,有钱也不能这么花,万一哪天要急用都拿不出来,你钱多干嘛不生个孩子养。”
“养不活。”又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凌如斯按下电梯关门键,抬起双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是你自己说有的是钱,怎么就养不活了。”
“我跟你妈都这把年纪了,想个孙子很过分么?”
电梯停在十五楼,叮一声电梯门打开,凌如斯老爸提着东西唠叨着往外走。
凌如斯停在原地没有动,电梯门快要自动关上的时候,她才伸手按下开门键往外走,走出两步,看着老爸的背影,她喊了声:“爸。”
她老爸头不回脚步不停,问声:“干嘛?”
“你和老妈有没有想过,我只想过自己想过的人生。”后半句没说完的话是,只想爱自己想爱的人。
但是,现在无关紧要了。
她老爸停下脚步,扭头看她眼,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把未说出口的话吞进肚子。
房门一打开,看见老妈围着围裙,手上端了个砂锅往餐桌上放,看见父女两手上提的东西,大嗓门喊得楼上楼上左邻右舍都能听见:“让你不要买东西还买这么多,就知道乱花钱,让你给我生个外孙带带,也不生。”
凌如斯转身关上房门,深吸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打算接话。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绕来绕去就这么个主题。
老爸放下手中的东西,对还准备喋喋不休的老妈说一句:“行了,吃饭吧。”
“你先端菜,我锅里的鱼还有五分钟。”老妈唠叨主题虽然不变,转眼就忘的能力倒是和家里王爷能一较高下。
凌如斯一个人吃掉一整条鲈鱼,鱼大概是她唯一不挑做法不挑口味的食物。就算是之前碰都不碰的生鱼片,和居然在一起之后也吃得无比喜爱。
每次来爸妈家他们都会做鱼,干锅杂鱼,清蒸鲈鱼,红烧鳊鱼,松子鳜鱼,干炸带鱼,剁椒鱼头,豆豉鲮鱼,烧几个月都不带重样。
席间老妈问老爸:“你明天几点的动车?”
老爸嘴里扒口饭说:“早上七点四十五。”
“去哪?”凌如斯嘬这嘴里的鱼嘴,吐出骨头抬头问。
老爸:“去海市。”
“我开车送你啊。”她接过老妈递过来的纸巾,擦擦手说。
老爸:“不用。”
“你爸陪他那个小妹妹去办点事,票都买好了。”老妈插嘴道。
凌如斯“跟那边人还有联系?”
老妈:“他俩小时候感情挺好,你结婚她还随了礼。”
稀罕么?凌如斯想想把到嘴边的三个字吞回去,说:“什么时候回来?”
老爸:“住一晚就回。”
“行吧,你到了发个微信。”说完埋头开始喝海带排骨汤,偷偷往碗里加了半碗清水。吃完饭凌如斯坐在沙发上接连喝干两杯茶。
老妈在收拾桌子,突然来一句:“想想你爷爷走的时候,你打110,警察把那些人揍的挺解气。反正也互相不来往,就是你爸这个小妹妹感情还是有的。”
凌如斯端茶的手一抖,差点没拿稳茶杯,刚加的热水洒到手上,烫的她不自觉“嘶”一声。她转头,双眼牢牢盯着她老妈,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打,1,1,0?”
“怎么?你忘啦?”老妈抬头笑着看她,“你当时吓坏了,以为家里进了强盗,吓得打了110。”
凌如斯立刻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找到发小的微信头像,点开,发过去一句:还记得我爷爷去世那年,我爸妈怕我害怕,让你陪我一起睡,那天晚上我干嘛了吗?
五分钟后,微信提示音响起,手机屏幕上一行字:那还能忘,你那天晚上跟戏精上身一样,打110跟警察叔叔声情并茂哭诉一通,然后在外面又声嘶力竭哭到喉咙沙哑眼眶红肿,我一度以为你是故意的。
下午开车回家再次经过那家蛋糕店,凌如斯看一眼,思考着要不要去给王爷带盒三明治回家。想想他的体重最终选择放弃。
车在路口转弯时,眼角余光瞥见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鹤发童颜,胡须蓄到胸前,打扮得像个道士。
凌如斯似乎看见对方对她挥手微笑,脚底使力,猛地一个急刹车,按下车窗在路口寻找却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行色匆匆的各色路人。
喇叭声此起彼伏在身后响起,她甩甩头,觉得自己可能看花了眼,重新发动引擎朝前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