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家长
早上凌如斯醒来,居然不在身边。有一秒不知所措的仓惶,和深陷噩梦的空洞,不知今夕是何夕。
直到听见客厅里老妈豪迈的笑声,和居然软软的附和声传进卧室,原先一颗悬浮半空无节奏跳动的心脏才稳稳回到心房。
她走出卧室,看见居然和老妈并排坐在沙发上,老爸在厨房准备早饭。
老妈一张脸笑得跟大喇叭花似的,不知道在乐什么。左手握着居然的手放在膝盖上,右手还一下一下挺亲昵地拍在居然手背上。
老妈说:“小姑娘真俊,漂亮的跟个瓷娃娃似的,我以前就想生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儿子。”
凌如斯嘴角一抽,后脑勺上爬满一道道黑线。什么鬼话?全是语病,逻辑不通。
居然不说话,十有八九是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坐在旁边笑得极其乖巧,那副“学霸”的乖巧人皮在身上套的严丝合缝。
老妈说:“一看你就是个乖孩子,学习成绩又这么好。哪像你那个凌老师,从小到大都不让人省心,成天和我们老两口对着干。”
凌如斯听见老妈毫不留情地吐槽,和老爸在厨房里锅碗瓢勺碰撞出的声音交替在一起。突然觉得眼眶发热,心底酸胀,有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和面前的景象重叠成一幅诡谲又奇异的画面。
那是她和居然在一起的第三年,感情沉淀积累到一定程度,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唯一想要共度余生的人。而横亘在她们面前最现实的问题不是人来人去流言蜚语,而是身边血脉相连的至亲。
凌如斯第一次带居然见老妈,是老妈过来天市看她。当时并没想着表明什么态度,单纯以朋友身份介绍给老妈认识。
结果,老妈刚看见居然,只一眼,整个人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竖起一身软毛,露出尖锐的利爪,叫嚣着让人滚蛋。
凌如斯不明白,活了几十年的老妈虽然脾气火爆,性格直接爽利。但向来不是个情商低下的人,从未在人前如此无礼,对初次见面的人暴躁到不讲道理。
居然走后,老妈开始在她房间里翻箱倒柜,扔东西,砸东西。
完全不顾后果。
她就在这时看见老妈从她书柜上抽出一本书,扔出她夹在里面的照片。她和居然的合照,两人眼睛都睁的老大,嘴唇贴着嘴唇,笑得放肆又欢快。
想来也猜到是老妈趁她去上班的时候开始四处翻查她的物件,所以看居然一眼就炸飞了满身的毛。
从小到大就是这样,永远不打招呼翻查她的东西翻得理直气壮,书包、日记、同学录、明信片、作业本,所有的东西毫无遗漏。
脾气上来就会不留情面的撕毁她的同学录、歌词本、贺卡明信片,美其名曰让她专心学习。
凌如斯闹过、吵过、抗争过。无果。
只会换来一句,你人都是我生的,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看不能翻的,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要隐私。
至亲,有时候是否也是宿世仇敌?
凌如斯任由老妈发着脾气,扔着东西。坐在阳台上的单人沙发里一言不发。老妈从她包里翻出香烟,朝她砸过去,咬牙切齿地说:“骗子,不是说不抽烟么!”
凌如斯弯腰捡起砸在脚边的香烟,抽出一根,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上,深吸一口。仍旧一言不发。
老妈在房间里骂着骂着就哭起来,抹着眼泪,唇齿间吐最恶毒的话。
“凌如斯,你是不是有病,你变态!”
“凌如斯,像你这样,我跟你老爸有什么脸活下去。”
“脸都给你丢光了,我们这辈子没做过坏事,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女儿。”
直到老爸接到老妈的电话,连夜从老家赶来天市,凌如斯都始终一言不发。
等烟抽完,不理会骂骂咧咧的老妈,和一直在当和事老的老爸,直接开门下楼去买烟。走到楼下,看见被赶走的居然站在路灯下,靠在身后的电线杆上,沉默地抽烟。
她看见凌如斯走下来,扔掉手中的香烟,冲上前把人抱在怀里。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就这样静默无言的拥抱。
那些年的是非抱怨,眼泪纠结,你是尘世里唯一的光,光亮着,我就能拼尽全力奔向你。
后来,凌家三口面上平和,一家人默契做出粉饰太平的假象。凌如斯找个gay协议结婚,给她老爸老妈一个他们期待的婚礼。
白纱红妆,喜炮喧天,宾客满座,推杯换盏。
老爸老妈满面红光,笑意挂在眼角眉梢。
凌如斯坐在婚车里,坐在酒席间看着,无喜无悲,像个无关的局外人。本身她就是个局外人,只不过是家庭中被安排,又无从选择的角色。
后面的十几年,她过着两面人的生活。她和居然的爱情有多美好多完满,就衬托着她和她父母的关系有多讽刺多扭曲。
她想,对于这一切,对于家庭,对于老爸老妈,她是有怨的。怨到最后,表面上再云淡风轻,内心里也控制不住的抵触和否定。无论她老爸老妈的本意是什么,出发点是什么,她心里都控制不住的去反驳。
到最后什么都懒得说,懒得沟通。
给他们买最贵的补品,最暖的外衣,最好的家电。嘴里说出来的话语,变得只有“好的”,“知道了”。
骨子里相连的血脉只剩血脉而已,剥离不掉否认不了的血脉。
情感上的认可和牵系却再也无法交汇。
凌如斯知道,几年后,等居然大学毕业,依旧会在这个家里掀起一场看不见的血雨腥风,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妥协。
毕竟,重来一次重做选择的机会,不会永远都有。
“凌如斯,”老妈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开,把凌如斯从回忆里生生炸回来,炸的她一度怀疑自己会失聪。“你在那发什么呆,去外面买点豆浆回来。”
凌如斯收回思绪,举起两根食指在耳边按两下:“老爸不是在做早饭么?”
老妈:“你老爸天天大清早吃炒饭和炒面,你让人家小朋友跟着吃那么干巴巴的东西么?”
凌如斯嘴角一扯,露出个意义不明的笑容。心想:呵,过几年我把人领回来,怕你到时候连干巴巴的早饭都不会让人吃一粒。
她转身走进卫生间说:“刷个牙洗个脸就去。”
关上卫生间门时,还听见老妈在和居然叨叨:“你看看你们凌老师,大早上起来不刷牙洗脸,就站那发呆,真不知道怎么教你们。”那轻声细语说话的声音感觉就像鬼上身。
居然说:“凌老师在学校特别受欢迎,我,我们都很喜欢她。”
凌如斯洗漱好,换下睡衣,从厨房里拿出个带盖的搪瓷碗,出门打豆浆。居然见状正准备起身和她一起去,就被凌如斯老妈硬拉着胳膊坐回沙发上。
老妈说:“让她去,你是客人,等着吃就行。”
凌如斯对居然笑笑,换下拖鞋,打开门走了。
买豆浆的地方就在巷口右转一百米,不远。只不过不是早餐店,是家豆腐作坊,勤劳的老板娘每天凌晨三点多就开始忙活,磨豆子,点豆腐,熬豆浆,扯豆皮。
附近的居民早上都会拿着自家的容器过来打碗豆浆,石磨磨出的豆浆醇厚香浓,价格还很便宜。如果去晚了,豆浆就买不到了,大家会顺道买点豆腐、豆皮或者豆干,回去打个汤烧个菜。
凌如斯拿着搪瓷碗,一路走一路用脚不轻不重把路边的小石子当球踢,看似心情不错。转弯时,一不留神差点迎面撞上慢悠悠走来的人。她抬头正准备道歉,一个白色的发髻瞬间跳进她眼睛里,本能的眼皮一跳。
“小友,近来可好啊?”高人鹤发童颜,胡须垂在胸前,只不过这次没穿的像个道士,而是穿了件明黄色羽绒服,配一条烟灰色运动裤。
显得极其,不伦不类。
“你哪里冒出来的。”凌如斯不出意料被突然出现的高人吓一跳,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
“高人是无处不在的。”高人抬手一捻胡须,还是那副猜不透的表情。
“认识我?”凌如斯不太确定地举起右手,食指指着自己。
现在不是十几年后的世界,她回到的这个时间点不可能有高人存在的痕迹,更何况,十几年前,此刻的高人是不是应该年轻多了,怎么还是个十足的糟老头子。
“小友,你怎么这么健忘的啦。我们之前见过好几次的呀,前段时间不是还在医院见过的啊?”高人食指和拇指悄悄一发力,又忍不住在自己胡须上扯一把,扯完吃痛地“嘶”一声。
凌如斯站在原地,打量着对面的高人,看了很久,脑袋里的各种想法万马奔腾溜了无数圈。最终,她说:“高大爷,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我问你你什么都不会说,如果所有的事情是你在推波助澜,那么我感谢你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说完,凌如斯像居然一样双脚并拢,上半身向前弯下,对高人鞠了一躬。
高人在凌如斯弯腰鞠躬的一霎,脸上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眼神都显得真的高深莫测起来。
高人说:“小友,你应该也发现了当下很多事、物、人已经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轨迹。但命数很多是固定的,无论重选多少次,情深缘浅更改不了。”
说两句,高人觉得语气不对,轻咳两声继续说:“你晓不晓得啦,就跟炒菜差不多哦,这个菜一勺盐,两勺生抽,一勺子糖,你可以不按照这个顺序放的呀,不管什么顺序炒出来还是这个菜的呀,青菜不会变成红烧肉。晓不晓得啦。”
凌如斯:“不晓得的啦。”
她只知道无论起因,无论缘由,此刻她已经在这里。可以再握爱人温暖的手,再感受爱人怀里的温度。无论情深缘浅多少年,她如今的每一天都是额外赚来的,不亏,很值得。
高人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想想说:“行吧,你觉得OK就OK咯。”还抬起右手,比了个“OK”的手势。
原意是想让你在来回几次的意外里,能堪破世事,放下心魔。
不曾想,你却执迷不悟到如此地步。
不过,也确实如你个性,意外,也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