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番外
康和五年春,盛京。
晨光才些微冒出头来,清晨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太华街阅书楼门前便已排起了长龙。
一个迟来的书生排到队伍末尾,双手抄袖,不停的向前张望,口中絮叨着:“完了完了,瞧这架势今儿定然是买不到下册了。”
排在他前头的书生也踮着脚往前看,面上一副焦急神色,忽闻队伍前头一阵骚动,他喜道:“开市了开市了!”
有赶着上朝的官员见太华街拥堵,不由懊恼道:“老天,我竟忘了今儿个是新书发售的日子了。”
仆人见自家老爷半个身子都探出车外了,忙伸手扶了扶,劝道:“老爷,朝会要迟了。”
那官员吹了吹胡子,瞪着眼对仆人道:“老爷我日理万机,你怎么也给忘了呢!”
仆人自知理亏,只缩着脖子挨骂,待人群略微散了散,才嘟着嘴催马前行。
路过的官员瞧见阅书馆盛况,再想想今科竟有不少学子上赶着去考刑名,有几个还是他相当看好的好苗子,就忍不住气恼。
不过想想他先前读过的几册传记,也觉得颇有趣味,引人入胜。尤其是写入传记中的案件曲折离奇,却又是真实存在。大理寺和刑部甚至还派人查阅了案件发生地的卷宗,俱都惊叹于那位冷面大侠办案手法的高超。也难怪这么多热血小青年赶着要考刑名,扫平天下冤案了。
官员撂下帘子又同情又羡慕的叹道:“今年大理寺和刑部可有热闹看咯。”
不止阅书馆,就连坊市的茶楼戏楼都搭了台子专门说这《冷面大侠传》。
“……当时那胡三爷死不认罪,冷面大侠便使人捉了他家的狗,结果怎么着!嘿!”说书人一拍醒木,道:“那黑狗自个儿招认了!”
“这怎么说!”人群立马兴奋了:“狗通人性是不假,还能说话?”
说书人一脸神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觑!”人群爆发出一阵嘘声,也知今日听不到后续了,便三五成堆的讨论了起来。
讨论的口干舌燥便要茶来喝,茶楼老板数钱数到手抽筋,笑的一张老脸跟朵菊花似的。
“诶,我一个远道来的朋友说他见过冷面大侠。”
“真假,那冷面大侠长什么样?是不是三头六臂?”有人激动道。
那人撇了下眼,道:“想什么呢,冷面大侠跟我们一样都是人。不过他说冷面大侠常带一银色面具,穿一身黑衣,腰佩一把剑,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喊他爹呢。”
又有人道:“我听人说冷面大侠还是个武功高手呢,不过倒是从没有人见过他拔剑。”
邻桌的人也凑过来道:“我江湖上的朋友还说冷面大侠原是南府的监司大人。不过有江湖人去寻仇的,又道那人不是南府监司,只是他拿着南府监司的剑。倒也有人说他就是南府监司,反正神神秘秘的——”
没人注意角落那张桌子上的客人轻蔑的哼了一声,丢了一角碎银起身便走。
紧接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少年尾随了过去——
梅苑热闹如初。
韩崇良一脸喜色,蹬蹬蹬上了二楼雅间,一撩帘子,正对上卫昭那张清冷隽秀的脸。他大笑着张开手臂给了卫昭一个拥抱。
“好久不见,阿昭你倒是结实了不少。”
卫昭笑了笑。许是多年冷清惯了,见到挚友虽也热切,却总是少了几分热情。
韩崇良见怪不怪,撩开袍子坐下,目光落在他手边的暮寒剑上,笑道:“来时路上听着沿街的人都在谈论冷面大侠呢。这盛京城鱼龙混杂,暮寒剑在江湖上又是出了名的,你竟还敢带着他招摇过市。”
卫昭道:“若不招摇过市,如何找到想找的人。”
韩崇良笑容一僵,转而叹息一声。
这时冯遇拎了酒进来,察觉雅间内似乎有些沉闷,便笑着说:“这是安西进贡的葡萄酒,我可是好不容易弄了两坛来。”
韩崇良忙接过,啧啧道:“有个皇帝外甥就是幸福啊。说起来我过几天就成亲了,若能弄来几坛招呼贵客,那可有面儿了。”
冯遇就白他一眼:“我可弄不来了。”
卫昭则道:“姜家有梅子酒,口感倒也不差。”
韩崇良拍手乐道:“行啊行啊,凤溪姜氏的酒那排面也足够了。”他睨了眼冯遇:“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冯遇脸色微红,从怀里掏出一册书来,道:“去买《冷面大侠传》了。”
韩崇良就乐:“冷面大侠就在你面前呢。”
卫昭也颇有些赧然:“都是霍宝儿胡乱写的。”
韩崇良有些羡慕:“你家宝儿真够有能耐的,阅书馆经营的有声有色不说,写的话本子都被人争抢着买。阿昭,这几年你怕是赚了不少吧。回头带带兄弟,等娶了亲,我岳父调任到地方,我也打算跟朝廷请辞,到时可就是闲散人员了,得想法子养家糊口咯。”他摇摇头,有些向往道:“若是不成亲,说不定还能到江湖上闯一闯呢,想想也真是不错。我们可以组队,当个什么冷面双侠。”
冯遇撇眼看他:“这话你敢说?就不怕你岳父追着你打?”
韩崇良抖了抖肩膀,轻声道:“这不是跟你开玩笑么,你可别瞎造谣。”
冯遇笑着抿了口酒。
“听了这么多伶人唱曲儿,还是玉笙的嗓子最好。”
韩崇良摇头晃脑的跟着哼哼,目光若有似无的落在空置的位子上,这是陆承逸最喜欢的曲子。
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起,因为这是扎在每个人心里的刺。
卫昭倚着窗,将一幅画像递给冯遇,道:“这是颍州胡家案逃脱的首犯,我追了一路,人到盛京了。胡家在京城有些关系,你私下给大理寺透个信儿,安排好巡城司,最好将人就地捕获。”
冯遇接过画像应下此事。
韩崇良忽然顿住,转而一寻思,怒拍桌子道:“我说阿昭,你该不会是抓匪是真,参加我的婚礼才是顺便吧!”
卫昭笑道:“你就当我参加婚礼是真,抓匪是顺路吧。”
韩崇良不开心了一下:“我是不是还得感谢感谢那首犯。”
卫昭耸了耸肩。
韩崇良气结,作势就要去掐他。
两人你推我挡的过了几招,冯遇看了好一会儿热闹,要不是怕他俩把雅间给拆了,梅管事又要心疼的嘬牙花子,他还真想再看一会儿呢。
“好了好了,阿昭,我瞧小楼在外头探头探脑的,颇有急色,是不是府上出什么事儿了。”
卫昭这才松开韩崇良。活动开了,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倒觉畅快不少。他朝外头喊道:“何事进来说。”
小楼躬着身子进了雅间,先给韩崇良和冯遇问了好,方才低声对卫昭道:“霈少爷不见了。”
卫昭拧了下眉。
与此同时,城外小西山。霈儿被一个大汉丢到飞鼠洞里,他迷迷糊糊醒来,正听那大汉对胡九说:“大少爷,冷面大侠在江湖黑白两道都颇有名望,我们捉了他儿子,只怕他会发动江湖势力追杀我们。”
胡九恨声道:“他都从颍州追到京城了,我们抓了他儿子,总还有张保命的底牌。”他吐了口血水:“我就弄不明白了,我胡家同他并无仇怨,他又非官府中人,何必就死盯着我们不放。”
大汉想了想道:“或许同他手里的剑有关。”
“剑?”胡九蹙眉。
大汉点点头:“那把暮寒剑本是长孙恪所有,听说先帝在位时曾发布追杀令,我胡家同南府有些龌龊,大老爷便召集不少高手截杀长孙恪,为此还被先帝嘉奖过。”
胡九听出些意思来,道:“你是说冷面大侠是为长孙恪在报复我胡家?”
“不无可能……”
霈儿正竖着耳朵听,忽觉洞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伸着脖子往后瞅了一眼,待看清来人时蓦地瞪大眼睛。
他还没来得及叫,便见那人长腿一抬,就听大汉一声惨叫,瞬间被踢飞了出去。
胡九猛地回头,见来人是个胡子拉碴的高壮男子,他看人的目光很冷,就像置身冰天雪地里,连动一动都是彻骨的疼。
他哆嗦着道:“你,你是谁?”
高壮男子动了动脚:“聒噪,吵到我睡觉了。”
随着脚下动作,又是一声哀嚎,胡九也被踹飞了出去。
霈儿努力的眨巴着眼睛,呜呜叫个不停,示意他把口中塞着的布团拿开。
高壮青年不由蹙起眉头,脚下又要动作,低头却见是个小孩子。他的眼睛清亮,像雨后的黑曜石一样。
不知为何,他心口忽地一跳,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见过这样的目光。
鬼使神差的,他蹲下身子,拿开他口中的布团。
霈儿得了自由,忙喘了几口气,瞪着黑黝黝的眼睛冲那高壮青年喊了一声:“爹!”
脆生生的。
高壮青年愣了一愣。
霈儿作势就要哭:“爹啊,我总算找着你了。”
高壮青年有些嫌弃,想也不想的就把布团又塞了回去:“聒噪。”
说完起身便走。
霈儿如遭雷劈,好像那颗扑棱棱跳动的火热的心被人无情的扎了一刀又一刀。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疙瘩就止不住的扑簌簌往下掉。
卫昭找到他的时候,泪水都快流成河了。
他给他解了绳子,又拿开布团,本来还想训斥他不知天高地厚,敢私自出来寻人的,话到嘴边,语调却轻柔了下来:“爹爹这不是来了么,那首犯已被你冯叔叔拿住了,冯叔叔说回头给你请功。”
霈儿还是委屈,他猛地扎进卫昭怀里,哭道:“爹爹,我找着爹了,可他不认霈儿!还把霈儿的嘴给堵上了!”
赶来看热闹的韩崇良和冯遇:……这都是什么称呼。
卫昭的身体却猛地一僵。好像被冰封的河水忽然找到了发泄口,像一头困兽张着血盆大口呼啸而来,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冰山,直到冰山被撞出一个窟窿,河水汹涌奔袭,酣畅淋漓,疯狂肆虐。
他忍不住颤抖,眼神里多了几分期待,小心翼翼的问霈儿:“你没看错?”
霈儿抹着眼泪道:“爹爹你整天画他,虽然他看着邋遢了些,可我绝不会认错人的,就是他,他就是我爹!”
他忿忿的絮叨着:“坏死了,他可真是坏死了,他堵霈儿的嘴巴!”
“他去哪儿了?”卫昭急急问道。
霈儿吸了吸鼻子,小手往西边指了指:“好像下山去了。”
卫昭起身就走,干净利落。
霈儿这下绷不住了,哇的一声痛哭起来:“爹爹找着爹就不要霈儿了!”
韩崇良和冯遇面面相觑,忍不住头大。有两个爹了不起哦。
卫昭沿着小西山一路往下找,他找遍了周围的村庄,找遍了盛京城的每一条街道,渐渐的,才升腾起的希望变成了失望,痛彻心扉。
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而过。
似乎要应和他此时的心情,乌云覆盖了晴空,压的人心里愈发沉闷。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人群中起了一阵骚乱。
小贩们忙着收拾摊贩,行人们用衣袖遮挡着头匆匆小跑着回家,长长的街道好像一瞬间就空寂了下来,喧嚣声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雨雾模糊间,他依稀瞧见便桥下似乎有个人影。隔着水雾,一股奇异的感觉忽然涌遍全身,他的手有些麻。
驻足片刻,他方才踱步上前,在那人跟前停下步子,低头看他把玩着手里一枚铜钱。
许是卫昭打扰了他的清静,他抓起铜钱便要离开。
这时,一枚用红绳拴着的铜钱落在半空,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卫昭将铜钱扔在他手里,压抑着翻滚的心绪,哑着嗓子道:“爷赏的。”
青年抬眸注视着卫昭,好半响方才讷讷开口:“我找到了。”
四月清雨,溪桥柳细,与君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