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大婚
离太子出征已过将近四个月。
陆容予此番身在宫外、又无权势, 难以知晓牟州传来的琐碎军情,只能守着那大半月才来一封的军信,日日惶惶然地苦熬着。
眼见日子一天天暖起来, 她的担忧也一天比一天更盛。
牟州地处西南,本就是易守难攻的地势,夏季又闷湿多雨、暑热难当, 大邺兵卒并不习惯如此气候,届时作战,必然劣势;程淮泽诡计多端, 想必正是要拖着时日, 待到雨季来临,一举击杀程淮启等人。
加之, 公主已许久没有出宫找过自己, 想来定是邺谨帝病入膏肓,她须得片刻不离地守着。
太子亲自领兵出征、远隔千里, 皇帝卧床、行将就木。
乱臣贼子蠢蠢欲动,黎民百姓人人自危。
陆容予心急火燎, 却无法帮上半点儿忙, 她一个从不信佛的人, 也忍不住叫玄四玄五往家里请进几尊菩萨,将上回从太子殿下那处拿来的黑翡翠供在佛像前,日日烧香拜着, 虔诚极了。
正在这都城最为空乱之际,众人终于等来了一封千里加急之捷报。
——太子夺回牟州及其周边四城, 活擒五皇子程淮泽,生抓俘虏万余,即日班师回朝。
历时四个月的胜利本该是喜事一桩, 但邺谨帝甫一听闻这个消息,还未过半个时辰,便似终于放下心来一般,毫无顾忌地撒手人寰。
丧钟传遍整个都城,举国同哀。
陆容予原还想着求玄四玄五带自己出城,好提前见见太子殿下,可思及他此番回程之后还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实在不便被这儿女之情牵绊,只好先忍下心中冲动,安分地在家中待着等他。
虽然还是等,但好歹不用日日提心吊胆了。
左右已然等了他四个月,也不在乎再添这几多天。
程淮启本欲自牟州先行一步、快马加鞭,好回去抱抱许久未见的小姑娘,没曾想,却在半途收到父皇驾崩之悲讯,只好在回城后先奔向皇宫。
都城情势凌乱,群龙无首之际,他必须即刻回去坐镇,以防某些人生出些贼心来。
但即使好一番紧赶慢赶,回到都城也已是十日之后。
邺谨帝葬礼结束的第五日便是新帝登基大典,一刻都不容缓似的。
朝代竟就这般仓促更迭。
大邺二十六年,五皇子程淮泽结党营私,意图犯上作乱、谋权篡位,太子程淮启于牟州将其活捉。今削其封号、剿其封地,清灭其余党、废除其武功,将其抽筋断骨、流放三千里。
先皇邺谨帝驾崩,太子程淮启登基,称嘉裕帝,改国号为嘉,改年号为嘉裕元年。
——
近来都城中诸事繁多,日子过得比流水还快。
可陆容予的小日子却淌的极缓。
她日日渺无尽头地等,只觉得自己已然将那秋水望穿。
心中难免有些怨。
小姑娘闷闷地坐在梳妆台前,瞧着镜子里那张未施粉黛、盛满失落的芙蓉面,在心中不知第几回长叹一口气——
皇帝的女人果然不好当。
果真要像自己当初说的那样,做个妖媚惑主的宠妃,才是最称心的。
就似过年那段时日,时时刻刻待在他寝宫之中,日日夜夜与他一道玩闹才好。
陆容予拿起那对桃花玉耳坠,左看右看,只觉得杳无意趣,终究还是放了回去,喊道:“玄五。”
玄五即刻便从不知哪处飞身下来,应声道:“属下在。”
陆容予玉手托腮,垂下眼帘,轻道:“你替我去宫中寻一趟陛下,就说,若他再不来找我,我便要回南阜去了。”
赌气的话至末尾,语气都有些颤抖。
玄五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面前眼眶濡湿的小祖宗,心道殿下夜夜翻墙进来偷偷亲您,只是您睡得沉了,一觉醒来,恍然不知罢了。
但他嘴上却还是十分爽快地应下:“属下这就去了!”
谁知,玄五前脚刚走,院子里后脚便传来了一新一旧两道圣旨。
来传旨的是新帝身边伺候的李公公。
李公公步履匆匆地带着浩浩荡荡一行人,一行人抬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红木箱子。
气势与排场极大。
李公公打开手中圣旨,轻咳两声,高声道:“陆容予听旨!”
屋中霎时伏倒一片。
“先帝有诏,草民陆容予姿容秀丽、贤良淑德,特赐婚于太子。”
“另,皇上有旨,册封陆容予为皇后。封后仪式于七日之后举行。”
陆容予闻言,顿时愣住,一双鹿眸迷蒙地眨了好几下。
她也未伸出手去接旨,也未跪地谢旨,只这般怔怔地跪在原地许久。
先帝竟放下芥蒂,特在死前赐婚?
她本以为自己这般弥乱身世罪无可恕,陛下会给她安一个新身份进宫,却从未想过事情会像如今这般发展。
简直顺利得如同梦境。
陆容予深呼吸几下,又用指甲悄悄掐了掐自己的手。
疼极了,并非梦。
李公公见她面色凝滞、久久不动,登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弯着腰,将两只伸出去递圣旨的手都撑得酸极了,也不敢出半点声。
还是画婉轻轻碰了碰自家娘娘,陆容予这才反应过来,对着圣旨拜了礼,轻声道:“臣妾多谢皇上恩典。”
李公公这才笑眯眯地将圣旨递了出去,又亲热热地将人扶了起来。
“姑娘无需担忧,这大婚之礼,陛下早在小半年前就备下了。此番圣旨虽下得仓促,但那该少的礼节可一个都不会少!陛下体恤姑娘是自南阜而来,在这北邺无亲无故,还特地命奴才将您的嫁妆也一道带了来。”
陆容予望了一眼那些几乎要将自己这一隅之地塞满的物什,心下一荡,轻声道:“多谢陛下,多谢公公。”
——
大婚的日子,是程淮启早先特请钦天监史来商议了好几回、挑了许久才定下的。
小姑娘娇气,怕冷怕热又怕晒,他第一定下的要求,便是要选个和风气爽的好日子。
这于已然步入初夏时节的都城而言,着实不太容易。
不过,好歹测着是有那么一天——六月初七。
既凉快、又宜嫁娶,是个大吉的日子。
唯一的美中不足之处,便是略微仓促了些。
程淮启不愿错过这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候,便紧赶慢赶着排布起来,力求事必躬亲,定要他嘉朝皇后嫁的风风光光。
那日一早,陆容予便被几个婢子从床上拖了起来。
她换上层层喜衣,外罩大红色牡丹描金边的喜袍,又戴上足有六七斤重的金冠,与那琐碎繁复的耳坠、项圈与手钏,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压得直不起腰来。
宫里特地派了许多掌事的姑姑来为皇后娘娘梳妆,一众人前前后后忙活了两个时辰有余,这准备工作才算是做完了。
陆容予有些费劲地昂着首,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当真是凤冠霞帔、红妆艳丽,好似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确有那要嫁人的娘子模样。
莫名的有些羞。
如此等了没多时,外头便有人来传话。
“娘娘,午时已到,该上轿了。”
陆容予点轻轻点头,披上大红盖头,由画婉牵着,一路上了轿。
整个都城今日几乎都成了一片红海。
四处贴着囍字、满地铺着花瓣,轿辇路过街道时,两旁还有百姓喜笑拜礼,共迎嘉朝皇后入宫,一派喜气洋洋。
就好似,这整个大邺都城都是她的娘家人一般。
当真应了公主与陛下当日的那句“十里红妆”。
陆容予掀开车帘一角,记忆便恍然溯回自己初到北邺的那日。
如今心境,与那时已然是天渊地别。
她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怅然来。
甫觉十分想念爹爹、娘亲、两位哥哥和潘王。
她正这样念着,抬眸便对上一道熟悉而陌生的目光。
——是潘王。
嫁女之际,最不舍的定当属他。
郑光霁双手不断拨开拥挤的人潮、十足费力地向前,以求与花轿同速。
他虽额角早已汗水淋漓,目光却从未自她身上离开。
霎时,陆容予眼眶中凝蓄出两道泪来,难以抑制地顺着眼角的凹陷处滑落。
像是要灼伤她的肌肤一般的滚烫。
她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礼数,直拨开帘子,将那红妆之面凑到窗边,与他对视良久。
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郑光霁一路如此追着她至宫门外。
陆容予届时早已泣不成声。
她趴在窗边,哽咽着,对他无声地喊:“爹爹!”
日后不知再要何时相见。
只愿娘亲来世再与你钟情,与你携手白头。
——
大婚之礼本就繁复,帝后大婚就愈发隆重,即使大婚与册封大典不在同一日举行,也是生生从清晨忙到了晚上。
陆容予累了一整日,只吃了些糕点垫肚子,早已疲惫不堪。
她此时头晕眼花地坐在玉芙宫的红帐内,惺惺松松地泛起困来。
那一颗小脑袋左摇右晃,连带着红盖头上的琉璃坠子也跟着轻轻摆动。
程淮启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他大步走到床沿,贴着她的腿边坐下。
“你来了……”
小姑娘不自觉地向他那处靠了靠,强撑着精神,声音有些倦,又低又糯。
程淮启勾了勾唇,低声道:“不是要你困了便不必等我,可先歇下?”
陆容予一时脱口,拧着眉,细声细气地驳他:“哪有花烛之夜,为妻先睡的道理?”
她随性说了一句,说完便又即刻后悔,脑中想到方才嬷嬷塞到自己手中、哄着自己翻开细看的那艳春图册,热意轰然自下而上地涌起,灼得她浑身发烫。
程淮启没回话,只是低低地笑,取了桌上那柄玉如意来,挑开她的盖头。
大红盖头顺着头上的金冠与柔顺的长发落至床榻,陆容予的心也随着那滑落的盖头一道,咯噔一声,向下坠了坠。
困意瞬间消散殆尽,她交握的手心都冒了层薄汗。
程淮启缓缓凑近,抬起她的下巴,似要细细品赏。
还是头一回见她浓妆的模样。
少女面容本来清丽,今日红妆一盖,显出几分艳来。
眉若远山,美目流转,鼻梁精巧,红唇鲜妍。
大红喜服衬得她本就雪白的肌肤愈发吹弹可破,如同质料最优的白色绸缎,莹润而细腻。
她朱唇微张,双颊绯粉,目光闪躲着不敢看自己,一幅含羞带怯的模样。
当真是一张倾城绝艳的面庞。
只消看上几眼,便已欲/火焚身。
程淮启目光如炬,看得她呼吸有些急。
半晌,像是终于受不住这旖旎的氛围,陆容予闭上眼,小声道:“陛下,先……先喝交杯酒罢。”
程淮启从喉间逸出一声极低的“嗯”,伸手取了喜桌上的两杯酒来。
他并不打算拖延,直接拉着她的手摆弄,与她交臂,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陆容予本还想拖些时间,却没想他如此爽快,只好硬着头皮喝下。
而后垂下头,离得他远了些。
她闭上双眼,双手掩住自己滚烫的面颊,闷声道:“陛下,臣妾不胜酒力,此时已有些醉了,今日我们便先歇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