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386
她心里终于确信这件事情是真的了,早产四周这件事情,是躲不了了。估摸着泽居晋也该回上海了,就给他发短信,叫他来医院。
泽居晋赶到医院时,五月已经换下病号服,做好手术的准备了,两个人一站一躺,在手术室门口匆匆说了几句话。
泽居晋签好字,仔细听医生的助手解释提早手术的缘由,一边眼睁睁地看她被推入冰冷的手术室。手术室的门被关上的那一霎那,妈妈纱月浑身是血躺在手术台上的情形即刻浮现眼前。他开始出冷汗,开始心生怨念,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为了生一个小孩子,而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这个时候,他已失去思考能力,只在心中反复问自己:如果她发生什么事情,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
猛烈而又尖锐的痛苦如同涨潮海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如果说在会议室等待的那五分钟是煎熬的话,那么,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的这一个小时,于他而言,就是地狱了吧。
手术室内的五月做了半麻手术,麻药生效的那一刻,她开始哭了,并不是慌,也不是怕,只是莫名其妙的,一阵悲呛与心酸涌上心头。心想,副作用来了。然后眼眶就发起涩来,等到察觉过来的时候,两行温热的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流下来了。
五月眼泪狂流,心里想,他在外面肯定会很担心吧,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他肯定会很难过吧。也许我不该这么固执,也许我不该每次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为什么每次都要逼迫他,使他不开心?钟五月,你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要怎么样你才能真正安心?
手术台上五月大声的抽泣声惊动了护士,护士正在和主刀医生热烈地聊着一个选秀节目,探头往她这里看了看,笑道:“有咱们张一刀在,怕什么怕啦。不用怕!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手术的过成非常顺利,时间没有过去很久,医生就宣布手术结束,出了手术室。刚刚安慰她的那个护士把一个光溜溜红通通的小孩子抱给她看,屁股对着她的脸:“看,女孩子。”
她疲惫非常,大脑处于放空状态,眼神恍惚,注意力集中不了,小孩子都没看清,就被护士抱走,称分量去了,过一会儿,回来告诉她说,小孩子五斤一两。
然后,她被推回自己的病房,来时一个人,回去时,怀里多了一个柔软的小娃娃。
回病房后,没过多久,欧巴酱打来电话,可以听得出,老人家高兴非常,不过五月这个时候麻药的效力刚刚过去,伤口渐渐感觉出疼痛来了,且浑身发冷,说话时,上下两排牙齿不停地碰撞。喝下一大碗热萝卜水都无济于事,叫月嫂用被子拉到脖子下面,压紧。
欧巴酱在电话里说了很多话,她话说得断断续续,几乎成不了句,就“嗯,好的”附和。
慰问她后,欧巴酱又向不能乘飞机来看望她表示道歉,最后笑着和她说:“对了,关于这个孩子的名字,因为是泽居家的长孙女,所以欧巴酱特地问了孩子爷爷的意见。爷爷说女孩子就叫‘葵’这个名字吧,欧巴酱觉得不错,sa酱以为呢?”
她说:“我听晋桑的,欧巴酱和晋桑说就可以了。”手发颤,手机都拿不稳,赶紧让月嫂把手机拿去给泽居晋接。
泽居晋把电话接过去:“这孩子的名字,我自己会看着办的,不需要他们操心……我知道她是长女,这点无需欧巴酱刻意提醒……”大概是被欧巴酱说了,想说的话没能说完,显得闷闷的,唔嗯了几声之后,“总之葵这名字太俗了,不喜欢……”
欧巴酱不知道对他说了什么,又唔嗯了几声,挂掉电话,沉默片刻,对五月说:“这孩子的名字,就叫葵吧。”
五月说:“我觉得葵就很好。”转过脸去,亲了亲和自己并头躺在一起的女儿。
月嫂这时起就开始“葵妹、葵妹”地称呼起小朋友来了,给小朋友喂下第一顿奶后,笑着鼓励泽居晋说:“要不要来抱抱我们葵妹?”
刚出生才两三个小时的小朋友,皮肤是酱红色的,头发总共也没几根,脑门上结一层厚厚的乳痂,脸蛋上稀稀拉拉长了很多脂肪粒,熟睡时皱着眉头,两只小拳头紧紧握在脑袋旁,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过来,弯下腰,对女儿看了两眼,在心里说了一声好丑,跟受惊似的赶紧走开:“还是不要了,谢谢。”
晚上,五月带着葵妹睡,月嫂睡在隔壁,叫他回家去休息,他却留了下来,睡在一张临时加的折叠床上。夜里,五月伤口疼,又担心会压到睡在身旁的小朋友,总睡不实,迷迷糊糊中,听旁边泽居晋也是,呼吸时轻时重,总是翻身,于是轻声叫他:“晋桑?”
“嗯?”
“晋桑今天担心了吧。”
“嗯,担心了,也很生气。”黑暗中,他静默了一瞬,“在等待的时间里,想了很多,都是不好的事情。甚至想到,假如你出了什么事情,那么对于这个孩子,我大概永远都喜欢不起来吧。”
“对不起,害你担心。”她手伸到隔壁小床上,摸到他的一只手,紧紧拉住,和他十指相扣,“不过,在经历那么多事情后,我再也不会轻易离晋桑而去。葵妹也是,医生好像说,如果体重低于2.5公斤,那么就要进暖箱。她体重不多不少,正好超出一点点,这样就不必进暖箱了,是个体贴父母又坚强的孩子。”
“总之你们无事就好。”顿了一顿,接着说,“和sa酱在一起后,有很多时候,看似我在主导,但其实是sa酱在推着我的后背前进。对于这一点,也许我应该感谢sa酱,否则我们也不会走到现在。但今天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心情,我不愿意再经历第二遍了。即便是sa酱你,也不可以一再挑战我的底线。”
她慢慢流下眼泪,为了不被他听出,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有了葵妹就够了。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嗯。”
“虽然我这样做可能太自私,但是还是想向你说一声,谢谢你使我成为母亲。虽然现在可能不怎么开心,但是将来,晋桑肯定会成为一个令我和女儿都引以为傲的父亲。”
“别说了,睡吧。”
又过半天,她问:“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关系,不用管我。”
“这里的床太小,明天还是回家睡吧。”
“说了不用你管。”
“但是你白天还要工作。”
“我应该也有几天假期,明天准备请假。”
五月倔强说:“不用,你年末工作那么忙,这里有两个帮手,你去需要你的地方好了。”
到了第二天,他晚上又留了下来。月嫂看他一边看手提电脑一边悄悄揉脸,以及冒出胡茬的发青下巴,就和怀里熟睡的葵妹说:“咱们葵妹的爸爸是少有的好男人和好爸爸呢。葵妹,你看,爸爸为了你,都不愿回家去。来,咱们让爸爸抱抱。”
五月赶紧制止:“他不会抱小孩子,而且身上是西装,会沾上奶味的。”说完这话,心里一阵难过。
而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葵妹的好爸爸已经已经躲到洗手间里去了。
再出来时,看见五月正在喂奶,月嫂指导她:“你这个抱法不对,这样大人小孩都别扭,要这样……”
他曾经可爱又纯情的sa酱小朋友如今露着白花花的胸脯给怀里更小的朋友喂奶,这景象,简直没眼看。心里一阵郁闷,躺倒到自己的折叠小床上,委委屈屈又无比郁闷地睡了。
住院第三天,葵妹开始出黄疸,不仅全身皮肤,仔细看,甚至连眼白都有点发黄,程度挺重。医生没开药,只是叫多晒太阳,于是月嫂就把小床推到窗前,房间里暖气开足,将小朋友脱得光溜溜的,全身上下只穿一张尿不湿,正面晒过晒反面,反面晒过晒正面。
一天日光浴晒下来,葵妹全身皮肤红里透着黄,黄里透着黑,只要腰间和屁股上有一圈呈三角状的、泛着不正常黄色的皮肤。
泽居晋晚上下班过来,一见,吓了一跳,问月嫂:“抱错人家的小朋友了?怎么比葵还丑。”
五月一听,差点气哭:“即便是晋桑,说出这样的话也未免太过分了。”
住院第三天,泽居晋东京本社出差两天。第五天是从机场径直赶到医院来的,除了公文包,另只手还拎着一袋东西,是两瓶香槟,一问,原来又是他爹送的,为了庆祝泽居家长孙女泽居葵的出生。
五月和他开玩笑说:“生了小孩子的是我,礼物不是应该送我吗?”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为你去定制了一份礼物。”拉开公文包,从中取出一个扎有蝴蝶结的漂亮礼品盒出来。
从怀孕到现在,婴儿用品大都是欧巴酱和五月一起准备的,就连泽居宽和由美子,也给寄了一辆婴儿推车到上海来。唯独他这个爸爸,什么都没有想到为小孩子亦或是她买过。所以五月对他今天的进步开心不已,直到打开包装盒,看到两个围嘴,以及围嘴上显眼的logo:LV。
五月又差点气哭:“去定制两个围嘴,一丝求丝me?!”
因为葵妹黄疸,五月母女不得不多住了几天医院,直到第九天,才得以出院回家。
葵妹从早到晚晒日光浴,早被晒成了油光发亮的小黑皮。出院那天,泽居晋来接她们母女回家。出医院大门,在外面自然的光线下一看,小朋友丑得令人不忍直视。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五月:“这孩子,真是你生出来的?”
五月看着怀中的黑妞,也没什底气和他争执了,安慰他说:“长大就会变漂亮了,放心好了。”心里也嘀咕,自己和他的女儿,怎么可以丑成这样子?
五月回家安安心心做起了月子,期间没有碎嘴婆婆的唠叨,没有讨厌的亲戚要应付,葵妹也格外省心,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吃。月嫂和阿姨是老乡,两个人很说得来,互相看不顺眼的情况也没发生过,日子过得再开心不过。整个家里面,除了泽居晋一个人外,可说皆大欢喜了。
泽居晋每天回来,都要好一会儿才能适应这个已经变得和集市一样热闹的家。
家政阿姨嗓门大,多话。月嫂喜欢向他展示葵妹的尿不湿,报告葵妹今天吃了多少又拉了多少。刚丢下尿不湿,马上又会端出特地给他留的月子餐来,有时是黑鱼汤,有时是酒酿蛋,非要让他也补一补。而卧室里总弥漫着的带有一丝甜味的奶腥气,会使他产生一种“我泽居晋竟然有一天会睡在这样的房间里?真是不可思议”的奇妙感。
以上种种,虽然会使他情绪莫名低落,但却还不至于怎么样。使他最不可思议的是,曾经那个被他扫上一眼或是调笑一句,马上就会脸红的女孩子,现在已经能够坦然地当着他的面掀起衣服奶孩子了。
只能说,生孩子这件事情,太恐怖。
这个时候,早苗还要来凑热闹,向他申请要来上海照顾葵妹和五月,他想也不想,马上拒绝了。这个原本只应该属于他一个人的空间,现在塞了一屋子人,大大小小五六个,已经不堪重负,再多一个人来,他怕自己会疯掉。
不过被迫和五月一起坐月子的日子只过了两天,春节前夕,他又要回本社开会,还有其他的工作等,差不多要在日本呆上十来天,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窃喜,却在临行前问五月:“你要是自己在家里应付不来,我把行程取消也可以。”
五月说:“不要紧,家里这么多人,一个小孩子总照顾得了的,你工作要紧。”
在日本将近两周的工作做完,再次回到上海,家里还是老样子,唯一有变化的是葵妹。
满月的葵妹不像刚生下来时那么爱睡了,黄疸完全好了,长相也完全变了个样子,长开了。小脸蛋圆乎乎的,皮肤白里透着红润,头发浓密而柔软,眼皮既不是他的单眼皮,也不是五月的双眼皮,而是内双,眼梢微微上挑,俏皮又精神。
他这天回到家里的时候,五月没出去欢迎他,是家政阿姨给他开的门。五月和月嫂正在浴室给葵妹洗澡,腾不出手来。月嫂一看见他,马上向他报告说:“我们葵妹昨天出门了,去医院了针疫苗,今天有点流清水鼻涕。”
葵妹大概是刚吃完奶没多久,洗着洗着,突然“咕噜”一下,吐出一大口奶来。
月嫂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葵妹今天泡牛奶浴。”
葵妹漂在水里,淌着清水鼻涕,沐浴着牛奶浴,任由妈妈和月嫂往身上抄水,小胳膊小腿在水里划来划去,很舒服的样子。
泽居晋拉来椅子,坐在澡盆边上看了半天,忍不住笑说:“又萌又恶心,怎么回事?”
五月把葵妹逗笑,得意道:“看,你不在的时候,我们葵妹会笑了,我们葵妹笑起来可好看了。”
月嫂端详端详女儿的脸,又对泽居晋看看,笑道:“我看葵妹和你们两个都不大像。”
五月也笑:“十月怀胎,挨了一刀生出来的孩子,结果一点也不像我,真是讨厌,又不是单细胞繁殖,难道是我基因太弱了?”
月嫂说:“和你是一点都不像,和泽居先生也只有眼睛那里有那么一点点像。不过说不准,现在还没真正长开,到五六岁就能看出来了。”
两个女人正热烈地讨论葵妹的长相,泽居晋忽然清了清嗓子,轻轻道:“她和妈妈长得一样。”
五月没听清:“谁?”
泽居晋说:“这孩子,她和小时候的妈妈,一模一样。”
夜里,五月在身边睡熟,大床下面,放着葵妹的小床,葵妹躺在里面睡着。空气里,甚至连被子上都有奶味儿,大概是他不在的时候,五月把葵妹抱到大床上来睡了。
泽居晋掀开被子,悄悄起身,坐在床沿上,看着躺在婴儿床里的那个睡梦中也在微笑的小小面庞。不知看了多久,他也微笑起来,忍不住去触碰她的小小拳头。手指刚刚碰到她,即被她在睡梦中攥住。
现在,他的手指被女儿柔软的小手紧抓不放,一阵惊讶过后,他听见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一跳,呼吸随之急促起来,心底深处涌上一阵难以名状的、混杂着哀伤和甜蜜的感动来。
生命是如此的奇妙,竟然会在他的这个年纪,把他少年时期所丢失、所遗落的、所求而不得的,又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送还回到了他的手里。
他起身,双膝落地,跪倒在婴儿床前,对熟睡中的、长着天使一样面庞的小孩子久久地凝视,并任由她攥住自己手指。
很久过后,小孩子饿了,在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与他对视良久。
小孩子眼珠漆黑,目光清澈纯净,他几乎无力转开目光。小孩子又动了一动,把他的手指攥得更紧。
他保持着跪地的姿势,轻声和她说话:“葵,谢谢你成为泽居家的孩子,谢谢你来到这个世上。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