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9
北地的夜晚通常黑得早,接风宴并未设在将军府,而在军帐之中。
篝火燃起,照亮了夜空,熊熊火焰炙烤着新鲜的牛羊。
胡曲响起,银铃阵阵。
靳以安如约而至,换了身更矜贵的狐皮袄,坐在主位上,与父亲把酒言欢。
胡姬舞动间,柔媚的眼风频频扫向靳以安。
语宁啃着羊腿,凑过来嘟哝:「哥,他怎么穿得像个花孔雀?好看是好看,一群大老爷们,不知道给谁看呢。」
我笑笑,饮下一口京城带来的桂花酒,甜意快速在舌尖弥漫开,到最后,反而只剩酒的辛辣和苦。
酒过三巡,靳以安兴致来了,单手支着桌子,面色酡红地笑问:「温兄,一别数年,可有心上人?」
见我被点到,一时间,所有人都来了兴致,纷纷侧耳倾听。
我缓缓饮下一杯桂花酒,闭眼感受着耳廓处腾起的温热,摇摇头,「尚无。」
靳以安若有所思地盯了我半天,突然回身与父亲碰杯,「岳丈大人。」
「哎!大人喝醉了,你我两家早已没有这门姻亲了,可不敢乱说。」父亲郑重提醒。
靳以安支头浅笑,「古有破镜重圆,岳丈大人可曾听过?」
我爹脸都白了,胡子一抖一抖的,似乎下一刻就要站起来打他。
语宁手里的羊腿啪嗒掉落在地,「卧槽!他穿给我看的?疯了吧?」
关键时刻,我倒满一杯酒,晕晕乎乎起身,走向靳以安。
这一刻,靳以安的眼睛便不动了,双眸闪着幽暗的光,将我锁定。
我来到桌前,酒盏在他杯上轻轻一碰,「小妹多有得罪,还望大人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靳以安虚起眼来,「若我说,得罪我的另有其人呢?」
我捏着酒杯,沉默半天,一口饮尽,「但凭大人裁夺。」
靳以安冷哼一声,「这句话,将军可要记好了。」
随后的宴会,靳以安未再发难。夜深,宴席散场,众人三三两两离去。
我喝多了酒,脚步虚浮,架在语宁身上向外走。
因要坐车回将军府,便在路旁与靳以安碰在一处。
我暗道不妙,示意语宁稍坐片刻再往前走,谁知靳以安眼尖,晃悠过来,寒暄:「温小将军,回府?」
眼前的场景在晃,我压下眉眼,语气尽量平缓:「是。」
「一起?」
「不劳烦大人。」
我刚说完,语宁便吃力地往上一顶,喘了几口气,小脸红扑扑的。
靳以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几眼,我当即将语宁拽到身后,遮住靳以安的目光。
他皮笑肉不笑地讽刺:「温兄真是拿她当眼珠子疼。」
我晕晕乎乎地作揖,「恭送大人。」
靳以安一滞,转身,在即将离开的前一刻,蓦地朝后一探,拽住我的手腕,向前一拉。
在桂花酒的作用下,我酒酣耳热,神志混沌,哪里经得住他的牵拽,一时间向前跌去。
扑通。
衣衫相撞,摩挲出钝响。
靳以安早已回过身,将我抱个满怀,嘴上却不饶:「温兄,喝多了么?怎么净往我怀里撞?」
我眼前光影混沌,只听得见靳以安的声音,这一刻,一种难言的悸动传遍全身,我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肩膀上,酒意上头,再也动不了了。
「她喝了不少,又有伤在身,轻一些。」语宁轻轻提醒。
靳以安沉默半天,突然拦腰将我抱起,「不能喝逞什么强?」
说完将我塞进马车,自己也紧随而上。
「语宁……」
「丢不了她。」靳以安按下我捞帘子的手,马车便动了。
这个姿势牵动了我的伤口,我不自觉地闷哼一声,蜷缩成团。
靳以安坐过来,轻轻托住我的下颌,拨开碎发,「疼?」
我喘息几声,压下腹中的翻涌,轻缓地摇摇头,「不疼……」
「脸都白了,哪能不疼。」一阵窸窣之后,他将水递至我唇边,「润润嘴。」
我突然攥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脸上,感受到温热的触感,久久没说话。
「靳兄……」
「嗯。」
我牵起袍子一角,往他手里塞,「拿好了。」
靳以安久久没动静,「当初是你亲手割的,如今要我自己拿起来,温仕宁,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我拎着衣角,那一瞬间,觉得很难过。
三年,于我来说,是无数个生死相搏的日夜,于他来说,在富贵温柔乡里打过滚,也许早已有了心仪之人。
我凭什么呢?
马车还在前行,靳以安坐着同我说话。
「你喜欢的那位,可在北地?」
我犹豫了一番,闭着眼睛点点头。
「你们在一起了?」
我慢慢摇头,听得他一声讥讽,「我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三年,连个男人都追不到。」
此话听得我心中憋屈,推开他端水的手,往远处挪了挪,因触碰到伤口疼得蹙起眉。
砰!
水杯被靳以安扔到一旁,他冷眉竖眼,「瞎动什么?」
他扣住我手腕,止住我逃跑的动作,问门外车夫:「还有多久能到?」
「回大人,前面就是。」
「你放开我。」我说话带了鼻音,不安分地挣扎一番。
靳以安反而收紧力气,不紧不慢道:「闹吧,惹恼了我,便把你妹妹娶了。」
这句话轻而易举地拿捏了我的软肋,我立刻萎靡在靳以安怀里,不说话了。
下车时,侍从犹豫了下,「爷……」
「取药酒来。」
「是。」
我单手勾住靳以安的脖子,微微睁开眼,看着漫天繁星,亮得惊人,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我和他,也贴的这样近。
「轻了不少,这三年都是怎么养的?」靳以安掂量我一番。
「唔……」我简单应了几句,懒得同他解释。
北关已经缺粮很久了,全靠周围百姓接济,仗才能打得下去。
吃得少,自然就瘦了。
「房间在哪?」他站在院子里,等我开口。
我歪过头,仔细辨认后,指指不远处,「那间。」
「那间是我的。」
「我的。」
靳以安气笑了,「好。你的。」
他踹开房门,将我放进里间的小榻上,恰好石竹送来药酒,他接过便把门关了,屋内只有月光透过窗缝温柔洒落。
他蹲在床边,捏捏我瘦弱的肩胛骨,叹息一声,「温仕宁,难不成要我亲自伺候你?以前就算了,现如今你眼里瞧不见我……」
「瞧得见。」我酒意未退,含混吐出三个字,勉强睁开眼,寻到靳以安模糊的人影。
他一动不动僵在床前。
我生怕他听不清,又补充一句:「瞧得见。」
「瞧得见也不帮你。」他将药酒往我手里一塞,起身不冷不热地看我一眼,「明日带我上街逛逛,今晚我去隔壁睡,你早些休息。」
眼看他大步走出门,挽留的话堵在喉咙里,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盖住眼睛,半晌自嘲一笑,握紧了留有余温的瓷瓶。
也许,他对我只是心怀怜悯。
跟对待阿猫阿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