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梅青虽神色如常, 眼神却已冷透了,他抿着嘴唇,却仍旧没有说什么。
胜娘不耐烦, 又待伸手去摸梅青, 忽然斜里探出一只手,抓住她肥壮的手狠狠的甩开。胜娘被甩的趔趄一下, 回头就看见一个眉眼凌厉的姑娘站在梅青身前。
梅青略有诧异, 看着身前矮了一头的姑娘,气势却高涨的很。
“拿开你脏手!你瞧不起他,别来看他的戏呀,又没人求你来!”
胜娘还没缓过来, 春兰已拉着梅青走了。但一路走着,越走越气,待走到后头人少的地方, 狠狠甩开梅青的手,仇人似的盯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她就是堵得慌。
那些纠缠和侮辱,梅青打不回去骂不回去, 只能生生承受。
“我知道你不愿意, 我也不是非你不可。打先我是为色所迷, 你生的好看, 这没什么可说的。可……”
可他剥开自己的伤痛不堪给她看,试图逼退她, 却适得其反。
女人啊, 有时候就是会因怜生爱。
尤其是她这种嘴硬心软的姑娘,对一个如此绝色的妙人。
除了卫如意,梅青没有跟姑娘打交道的经验, 看春寒这时候的模样,他就知道自己先前做的,恐怕错了。换做寻常姑娘,怕早避他如蛇蝎,嫌弃他的肮脏低贱,但这个姑娘似乎并不寻常。她能抛开世俗,只为心中的善恶。
“多谢。”
“你不用谢我。”
春寒摆手:
“换成是谁,我都会帮。”
梅青没了话,场面一时安静的尴尬,春寒局促道:
“就这样吧,我,我不缠着你。”
甩手走了,扭头又回来,抽了帕子把他的手给裹起来,裹完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梅青看着春寒渐渐消失的背影,神情虽柔和,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冷漠。他三岁父母双亡,狗一样被欺辱的养大,十四岁就被卫如意□□,十年的折磨,对于女人,他只有厌恶痛恨,和畏惧。
春寒出去的时候姜瓷就留意了,夫妻眼神交汇,却没说什么。
卫戍理性,知道此事不能行。姜瓷却感性,总存着幻想,万一梅青被春寒打动,成就一桩美事,也能抚慰梅青过往伤痛。
但他们不知道,春寒这一去,遇见过胜娘。
春寒一路回去有些郁郁,夫妻两个晚上躺在床上,闲来无事聊起这些,卫戍不想泼姜瓷冷水,只说走一步瞧一步吧。姜瓷也明白春寒这路不好走。
说着说着,又说起北徵使团快要进京,这回西泠南玥也凑热闹,竟然也送了贵女进京。想来是要一起探探,往后和大炎是和是战。
姜瓷不懂政事,但也知道坊间做生意,两家联手,也是要结个儿女亲家才更牢靠些。
说着没了声响,回头见姜瓷睡着了,卫戍失笑,天儿热,姜瓷睡着也见了汗,卫戍翻身起来,一路窜出去,一刻来钟回来,背着个滴水的大盒子,在屋里置了大盆,把冰搁进去。
姜瓷睡的舒坦,一觉天明,谁知这一夜里外头却不安稳。
三皇子每况愈下,六皇子起先还算安生,后来却乘胜追击连番打压,三皇子前后夹击恼怒异常,这夜里派了刺客,一队刺杀怀王,一队刺杀六皇子。
怀王那头不必说,怀王府虽瞧着松泛,怀王也是二十年不理政事的人,但三皇子的人一入怀王府便如泥牛入海。倒是六皇子府闹的风生水起,六皇子还受了伤,半夜就敲开宫门,惊动了整个后宫,皇后与宸妃半夜就派了太医去。
三皇子豢养的是死士,六皇子府上除了打死几个刺客并没什么进展,倒是天还没亮,早朝之前,怀王押着几个刺客进了宫。
没去上清殿,径直去了圣清殿。
完好无损的几个刺客,惊惴不安,还有画了押的证词。
三皇子的罪名证据确凿,太上皇咬牙,令人去三皇子府把人绑了来,当下便投进天牢了。
继而怀王府便接连放出罪证,漭山的事,并非三皇子罪己书所说的被蒙蔽,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是他一手策划,漭山劫掠的所有钱财,也都尽数送到了三皇子府。
三皇子自觉收拾的干净,却没想到卫戍还是在漭山带回了人。人证物证,之后又追根溯源,找到了在京里负责漭山事物的三皇子心腹。
一条线牵下来,三皇子倒的彻彻底底。
一时间民怨沸腾,百姓四处请愿。有这样的皇室,哪个百姓能心安?倒是这事儿里,得了民心的是卫戍和怀王。
“怀王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程子彦这些日子都窝在孔府,躲避太上皇的搜查。太上皇身子近来不大好,换了几个御医国手也不成,这时候觉出没他不行了。但太上皇的凉薄也叫程子彦寒了心,生死有命,不愿再去救治有心要杀他的人了。
太上皇找不见人,狠发了一通火,又传卫戍进宫。
卫戍换了官袍,进宫了。
太仆寺少顷,照理说该忙碌的很,偏太上皇为了架空他,只给了个虚职,明交代了不叫他做事。
卫戍进宫,好生请安后,太上皇的咳嗽就没停,卫戍揣手站在一边,微微撇嘴。
“程……”
“殿下便是忧心太过了,何苦来哉?好生安养身子不就好么。”
太上皇才开口,卫戍就堵了回去,太上皇气的更凶,咳嗽的更厉害。庆安忙着侍奉太上皇,殿内的人又都被遣了出去,卫戍左右无事,便四下打量,果然在角落看见了前回那人,脸色阴沉的盯他一眼,卫戍不以为杵的咧嘴笑,转头拽住庆安故意问道:
“顾大人呢?许久不见了呢。”
顾允明连番办事不妥,如今太上皇也算念着他跟随多年的情分,封了个官儿,却早已脱离了心腹这一界限,早先定好了叫他送和亲去北徵,如今已许多日子不得召见,也不能私自进宫。
京里的权贵各个满头满身都是眼睛,宫里的消息传出来,就知道顾允明失宠了,从前愿意抬举他的,巴结他的,都冷了下来。
顾正松早寻了个说辞,带着一家搬出去了。顾允明心粗,又笃定顾正松舍不得不攀附他,也没疑心。但顾铜这回科考却是一塌糊涂。顾正松也早辞了官,王玉瑶跟姜莹都心里不安分起来,但终究眼界浅显。王玉瑶所能看见能接近的最显贵的便是顾允明,这些日子正不遗余力的勾缠顾允明。那顾允明本就是个来者不拒好女色的,没两三回也不顾什么伦理纲常,把王玉瑶养在了别院,却也没几日便丢开了手。
小家碧玉对他而言,也没什么新鲜的,他仍旧还沉浸在老头子不会不要他的心思里,自欺欺人。
卫戍提一句顾大人,庆安摆手,伺候太上皇喝了汤药,太上皇的咳嗽好容易止住,却不敢开口,喉咙发痒,胸腔里风箱一样,呼啦呼啦作响。
“我的卫大人,程郎中呢?还是快请他来吧,殿下的身子惯来是他调理。”
庆安满脸哀求,卫戍一脸茫然:
“臣真是不知,打从漭山出事,咱们四散逃窜,就再没了他的消息。殿下不必急,宫里都是国医大手,哪是他一个江湖野郎中能比的,也就是殿下抬举他。您耐心些,慢慢也就好了。”
这话堵回去,太上皇气恼,却又没出声。说不出话是一回事,漭山的事他也确实不想提。万一哪里没说对露了风声,如今老三还在那悬着,总不能把他也带累进去。
庆安瞧着,怕卫戍再说什么激怒太上皇,便拉着卫戍往角落去,才要说话,门外声响,怀王不等通传便径直进殿了。
太上皇眼神阴郁的盯着儿子,做儿子的,也神情冷漠的看着他。
太上皇自然是要生气的,他的圣清殿,如今简禾熙竟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
“父皇。”
怀王中规中矩请安,不等太上皇摆手便自行起来,转头看殿里只几个人,也没拐弯抹角。
“简呈翌的事不能再拖了,越拖下去百姓对于皇室的怨念便越深,难免生乱,尤其如今北徵西泠和南玥的使团都进京在即,儿臣便是来知会父皇一声,就按上回儿臣所说,贬为庶人,发配疆北苦役吧。”
知会二字狠狠戳了太上皇的心,他狠狠一掌拍在桌案,怀王抬头,淡淡道:
“父皇逊位十数年了,做儿子的自当尽孝,不该再叫父皇劳心了。”
“你,你是要篡位么!”
太上皇气喘咻咻的锤着桌子,怀王笑:
“父皇说笑了,儿子与皇兄一母同袍,自当敬爱于他,他的江山等同于儿子的江山,儿子自当为他守好。”
说着又恍然道:
“是了,太子也该立了。这么些年,因为一个东宫储位,父皇牵动了多少人。”
怀王一眼瞥见好整以暇站在角落看热闹的卫戍,坏心思顿生:
“儿子同卫大人商议过,还是顺着父皇的心思,便立您心有所属的那位吧,左右儿子还年轻,再不济还有卫大人,定把太子教导好,叫他做一个为国为民顶天立地的天子。”
卫戍暗骂,果然太上皇一眼扫过来,歇斯底里大骂:
“孤竟不知,养了这么头忘恩负义的狼!”
怀王心里痛快,要挨骂也得一起。太上皇阴森森盯着卫戍:
“你果然心机深沉,这么些年,哄着孤,却暗地筹谋。”
卫戍叹了口气:
“主上待臣,有知遇救助之恩,臣领受,自当还报。八年里,臣为主上出生入死,为主上办的差事没有不圆满,护卫主上,未曾令主上有分毫损伤,臣自认作为臣下,臣所作所为没有错处。如今不是臣背叛主上,是主上弃了臣。何况,太子人选,也是主上所属意之人,主上又缘何气恼?”
他语调淡然,早已不复当初遭遇不公时的委屈。
他也曾争过宠,以为拼了性命主上就会看到他的忠心。但其实并不是。
“主上,可否还记得沈书昀沈大人?”
卫戍忽然问得一句,太上皇乍然一惊,脸色急速难看下去。怀王看着,从先前的疑惑,到渐渐明白,脸色愈发凝重。
当年的沈书昀是大炎第一贤臣能臣,忠心耿耿为大炎鞠躬尽瘁,是太上皇在位期间最为倚重之人,更是幼年便相伴的皇子陪读。沈书昀智谋卓绝,太上皇能夺得皇位,大半都是沈书昀的功劳。
就是这么一个人,太上皇在逊位时特点了几位辅政大臣,以沈书昀为首,但很快他就发现,沈书昀太听他的话了,以为他真的是逊位,竭尽全力的辅佐今上,致使他没法子插手朝政。
于是他令顾允明遣人假做流民刺客,以对朝廷政令不满而心生报复杀人,在沈书昀一家回乡过年的时候痛下杀手。
满门尽灭,太上皇得知消息时狠狠做了一场戏,痛哭痛骂,下令绞杀流民刺客,沿河一道所有大大小小的流氓乞丐都被清扫一空,更是亲自书写诔文奠怀沈书昀。
世人感动,这是如何的君臣之情。
卫戍十八岁那年护卫太上皇,遇上了前来刺杀复仇的沈墨。
那是沈家唯一逃出生天的男丁,是沈书昀的长孙。
沈家书香世家,顾允明那厮惯来张狂浅薄,以为屠尽满门,难免露了些马脚,沈墨重伤逃生后,苦学武艺,却在行刺之前就被卫戍发现了。
卫戍正是那时候对太上皇冷了心,存了戒备。沈墨留在卫戍身边,他全然承继了祖父之才。
太上皇忽然噤声了,卫戍笑了笑,又瞥了一眼角落站着的那人。怀王怕才是殿里最郁结的人,生身的亲爹,竟然是这样的人。他转头和卫戍道:
“今科的榜眼探花,我瞧着不错,先调去詹士府吧,太子须得一股心腹,毕竟如今太势弱些,上头的那些哥哥,哪个都能压制的住。”
卫戍点头,有些不自在。怀王忒坏心,当着老头子面说这事,明知这老头子不是个好人。果然太上皇又生疑心,怀王特特和卫戍说这事,可见今科榜眼探花两个,是卫戍的人。
太上皇也没猜错,只是不止榜眼探花,卫戍早年便资助了一批寒门学子,他们遍布大炎各地,有留在本地读书的,也有投在大儒名下的,也有去了知名书院的。今科举子中,有三成都是他的人。
怀王点开了,便叫卫戍:
“你先回去吧,有事我会叫你去怀王府。”
卫戍拱了拱手,朝太上皇又行了一礼,知道他父子二人还有不少事要算,遂先走了。
从怀王年幼时太上皇便担忧有朝一日被儿子倾轧,他左防右防,没曾想这一日还是来了。
太上皇觉得自己甚至都没来得及挣扎,自认为固若金汤的把持忽然就崩塌了,无声无息间便被简禾熙击溃,取而代之。
卫戍如今算是无事一身轻,老头子卸了他的权,他的人仍旧是他的人,但终究不需办差事了。有三皇子的事在,怀王如今又显然袒护他,叫旁的人也忌惮起来,不敢对他下手。
但卫戍回去的时候,还是看见了一场好戏。
姜瓷有心要给春寒机会,这日便又要去畅园听戏,谁知才出府门就被拦下了。
拦着她的,是顾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