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卫戍姿态悠闲的落了个字儿:
“用不着我出头。”
程子彦不解, 卫戍笑:
“性情使然,三皇子这样是想尽力保全自己,散尽家财终身茹素, 虽说立储无望, 但熬个几年朝中淡忘,新帝继位保不齐还能封个郡王, 照样的过富贵日子。可太上皇却不是个慈和的长辈, 他要打掉漭山是不能让孙子挑衅自己尊严的地位,不让消息泄露是为了维护皇家声誉,这一切都是为了维持自己把持大炎的权势。可如今这事捂不住了,六皇子的人天天问漭山事宜, 问我上的折子说了什么。漭山匪患能数次击退朝中攻打,必是在朝中有内应后盾,三皇子坐不住了, 罪己书就写下来了。太上皇也料到三皇子会这么干,但接下来祖孙可就没有默契了。太上皇需要牺牲这个孙子,继续维持皇室的颜面,自己的权势。”
程子彦听罢, 顿悟:
“是了, 太上皇要重罚三皇子, 就是顺水推舟, 怕保不齐也要贬为庶人。三皇子哪会依从?一来二往,怕是要咬扯出不少事儿来了。”
又疑惑:
“就算三皇子有些蠢, 太上皇却心思深, 哪能如你所愿?”
“如不如,由不得他了。”
卫戍笑笑,落下一字。
皇家出了这种事, 最失望的是百姓。百姓失望不服,掌权者将被质疑,国将动荡。太上皇想的很对,他觉着老三的罪己书下的很是时候,措辞也非常合适,不是主谋,只是被蒙蔽。那些卫戍带回的人证物证,在他的属意下,被梳理后展现出来平复朝堂的,也印证了三皇子所说。
那么接下来,自然是要重罚平复民怨。潞河横穿大炎,从南到北,百姓往来经商大多选择水路,而漭山匪患这些年给百姓带去的伤害实在太大。
他了解老三的性情,所以一切都在秘密筹谋,待诏书一下,即刻着人押送老三一家去往南方服罪。远离朝堂,那么一切也就平息了。
但如此隐秘的事也不知怎么泄露出去的,三皇子得了消息,太上皇要贬他为庶人,还要将他一家人都送去南方别宫看守起来,顿时恼怒。
是太上皇告诉他可以写这个罪己书,也是太上皇叫人来指点这封罪己书怎么来写,怎么到头来还是这么个结局?于是要进宫面见太上皇,却被拒了。三皇子便出宫去太上皇的心腹大臣府上拜访,一个一个也都托词不见,终于有个见了,三皇子气头上难免言语不周,三言两语吵了起来,大臣维护太上皇,历数三皇子从小到大不足之处,显然是个糟粕不堪难当大用之人,为了证实太上皇要贬三皇子为庶人并没有错。
三皇子一怒之下就扯出了太上皇指点他的事情,甚至还说出了太上皇借漭山要杀卫戍的事情,想以此胁迫太上皇收回成命。谁知这大臣竟不知此事,闻听大骇,激动的和三皇子吵了起来,说三皇子构陷太上皇,大逆不道。
越吵越凶,自然也就遮掩不住,被府上下人听到,又影影绰绰传到坊间,民怨沸腾。
太上皇大骂三皇子蠢货,吓得圣上数日不敢登圣清殿大门。这当口,怀王却一力承当下来,在大理寺百姓声讨的时候,站出来直言会查清此事,若一切属实,会还百姓一个公道,还卫戍一个公道。
六皇子的人这时候才明白过来被利用了,朝中众人也终于明白过来卫少将军为何从漭山死里逃生却没立刻回京,甚至隐瞒身份,在被揭穿后也并不敢明着回禀漭山的事。
原来漭山的事是三皇子所为,而要他死的却是他的主子太上皇。
说是明白了,却又不大明白。
好端端的,太上皇的心腹,怎忽然就成了要算计死的人?
卫戍不是黄雀统领么?
但又看归朝后的封赏,又不大像是太上皇的心腹了。
因涉及太上皇,朝上的议论声小起来,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今上已继位十年有余,太上皇该退居颐养天年了,竟叫众人都暗暗赞同。
怀王忽然开始上朝了。
都知道怀王在百姓间立下的承诺,对他都暗生同情。涉及太上皇的事,怎么查?
怀王数次前往圣清殿也都吃了闭门羹,太上皇托病,一概不见。
卫戍琢磨着,他该进宫了。
六月,榴花似火,卫戍时隔许久,再度递了请安折子,太上皇许他进宫面见。
这么久太上皇没有召见他,等的也是这一日,他自己送上门。
圣清殿瞧着还是往日的圣清殿,宁谧,威严,卫戍也同从前一样,一步一步,勾着嘴唇走进去。
“臣,拜见殿下。”
太上皇也多年未曾给过卫戍好脸色,道了平身,卫戍站起来的当口,太上皇端着茶盏便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说起来,你临出征前,还跟孤求了姜氏诰命的事,拖了这许久,也该下旨了。”
“那臣先谢恩了。”
卫戍揣着手笑,一如从前君臣不曾出事前,带着些邪气。太上皇盯着卫戍,半晌忽然笑了:
“孤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时候,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没曾想竟是个野心大的。”
“殿下说笑了,臣也就是为了活命而已。”
“皇家威严在你眼中视若无物,否则,你也不能这么随心所欲的操控百姓试图颠覆皇权。”
“殿下抬举臣了,百姓在乎的,不是谁做皇帝,他们在乎的,只是安稳的日子,吃穿不愁。”
太上皇阴恻恻的盯了卫戍半晌,看他腰间空荡荡的,往日悬着的那枚令牌没有了,心才算顺畅了些。
“庆安,拟旨吧,卫大人既已封侯,就依照侯爵该有的品阶册封姜氏吧。拟好后送去上清殿给圣上瞧瞧。”
卫戍谢恩,太上皇咳嗽了两声,庆安摆手,上来个脸生的青年,神情刻板相貌寻常,奉着汤药上来。卫戍只扫一眼就发现,这是个功夫不俗的,再看一眼,就看见了他腰间悬着的两枚黄雀令。
卫戍忽然想笑。
其中一枚自然是他的,另一枚不言而喻,是顾允明的。
太上皇看卫戍眼底明显笑意,心下不快:
“既来了,就交接一下。”
卫戍有备而来,从袖笼中抽出个薄薄的册子递了过去,那青年接了,看了两眼,眉头大皱:
“卫大人册子上记着的,以令牌都已召集过,可见卫大人不实诚。”
“不实诚?”
卫戍笑,那青年扬起册子:
“黄雀卫记录,大人办差所使的人手绝非这些,况且大炎各地明桩暗探不知凡几,这些线怎就没交上来?”
青年脸上带出几许阴郁的杀气,太上皇好整以暇瞧着,这是他头两年就已开始物色的人选,一直暗中养着,早知顾允明废物卫戍不是个好掌控的。这人本事虽及不上卫戍,却也是少有的不俗,最紧要的是,老实听话!
就像他养的狗,如今听他的话,正对着卫戍呜呜叫嚣。
“你既查了黄雀志,也该查查账。圣清殿每月支取的银子就够养这么些,余下的,是我自个儿花钱雇的,如今既不办这差事了,也就散了。你想要?好啊,回头我把名册给你,你自个儿问去就是了。”
没想到卫戍这么大方,太上皇意外,忽又咳嗽起来,庆安急道:
“卫大人,不知程大人去了何处?这么些日子也不曾回宫复命。”
漭山的事险些也要了程子彦的命,这叫程子彦也对太上皇冷了心,卫戍现身后早已递了一封辞呈进宫,人是始终没进过宫。太上皇当初自诩一个郎中,宫里那许多太医总有得用的,且他和卫戍亲近,便想着一道料理算了,没曾想人能弄死,往常又都是程子彦为他调理身子,如今乍然换了太医,一时摸不清体质,太上皇又急,接连更换太医,如今许多日子也未曾理好身子。
“这我就不知晓了,当初经人引荐,他也算是个江湖浪人,漭山一别已多日不见,我也不知道他如今去了哪。”
卫戍浅笑着,谎话说的脸不红气不粗的,太上皇气不过,咳嗽的更厉害,连连摆手。卫戍拱手,行了一礼便顺势退了出来。到宫门外也没急着走,就骑在马上等着。
这时候,怀王也正在上清殿。
怀王坐在下首,神情自若的端着茶,倒是书案后坐着的圣上有些许不自在。
兄弟二人一奶同袍,相貌是有几分相似的,只是圣上耽于享乐,这些年有些发福,人瞧着又白又细嫩,反观怀王,虽快四十的年纪,仍旧英朗不俗。
茶喝完了,宫婢待要再续,怀王按着茶盅,总算撩起眼皮子盯住了圣上。
“所以,那些事,你知道多少?”
圣上一下有些慌张,嗫喏道:
“不,不知道多少。”
“不知道多少,是多少?”
圣上脸色更难看,额头冒了些许冷汗:
“也,也就那么多。都是事后才知道了那么一星半点,事后!”
圣上急着申明,怀王攥起茶盅又按在桌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吓得圣上一个激灵,立刻住了口。怀王眼神森寒,盯的圣上无所遁形,少顷,他起身离开,圣上狠狠松了口气,背后浸湿。内官忙上前递了帕子,圣上擦着汗,手却慢慢停下,眼神几许伤怀:
“朕知道自己的本事,若非父皇偏要把朕顶到这位置,若非这些年父皇暗中掌权,大炎怕是早就乱了。”
当初若能叫他这弟弟继了位,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他心里并非没有怨,却也无计可施。
怀王一路出宫,就看见了宫门外马上的卫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