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你要上去?虽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但如果你的真实身份是超级英雄,大可不必藏着掖着了。”安德里赫回头看他,脸上却没有笑意。
连他和索娅都没必要上去,那种危险的环境,人多只是添乱,更何况是□□凡胎的宋飒。
“你还需要多久?”宋飒的眼神像是能穿透铺天盖地的雨水。
安德里赫叹了口气:“你在塔上站都站不稳,并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你确实没用。”
“拜托了。”
安德里赫顿了一下,浅灰色的眸子锐利地从镜片后审视着宋飒的脸,眼尾的小痣轻轻眯起,“这可是个大人情,你确定?”
“我确定。”
宋飒脸上有某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不为风雨所动,安德里赫很想嘲讽一下他不知缘由的坚持,可他冥冥之中和宋飒有着相同的预感。
还真是让人讨厌的共通点,安德里赫啧了一声,别开眼神。
仿佛那一刻有某种无声的协议达成。
巴别塔亮了起来。
凌晨一点的钟声缥缈地响起,从巴别塔的顶端向全城扩散,透明的声波在乌云密布的上空荡开,在无数屋檐和道路上穿梭。
巴别塔从最低端的根部开始,逐渐向上,一层一层,仿佛活了过来,亮起了淡淡的莹白色,像是一根足以穿透天地的绣花针,雨幕中亮起了朦胧的一圈光影。
一个在虚拟世界中的身影,用一个近乎不可能获得权限的ID,在一串凶猛如千军万马的数据流中,悄无声息地夺取了巴别塔的总管理权。
底层的门轰然洞开。
“去吧,”安德里赫冷冷道,“让我做到这个份上,你最好是有用的。”
宋飒头也不回地朝巴别塔跑去。
中央电梯亮起了灯。
*
路骨的速度渐缓。
由八条玻璃廊桥连接的类似光环的圆盘亮起莹白色的光,温润悦目,却极具穿透力地在阴霾的空中扩散开,仿佛一个巨大的权杖。
古代君主总以为君权神授,权杖是能和所谓的“天”相通联的神器,如今几千年过去了,人类终于能把权杖做到天上去。
如果真的有神的话,他会怎么想呢。
好在世间从来没有神,否则他又怎会几千年都不愿开眼呢。
路骨的机械手抓紧了其中一个廊桥下的金属横梁,而后向上翻越,侧坐在了横梁之上。
贝拉米顿了一下,紧随其后,在只有一条斜梁之隔的同一个横梁上缓缓站起,两人之间的手铐绳在风中剧烈摇摆。
雨水湿滑地从横梁上滚落。
“我以为你不会让我来这里的。”路骨缓缓开口,他坐在横梁上,卡在了盆骨的凹陷处,骷髅状的身体残缺地支棱在原地,仿佛下一刻就要在风雨中散架,却又堪堪维持着完整。
路骨就那样静静地向下望去:“你看啊,多美的景色。”
大雨磅礴。
铺天盖地的雨水从云端落下,像是无根的河流倒灌进人间,冲刷在密集纵横的街道上。
海拔一千二百米以上,雨水和燥热升腾起的雾气几乎将地面的景物淹没,从上而下望去,只看到一片流动的灰白色雾海,雾海下是金色和红色交织的光,偶有高耸的建筑在雾海中露了头,仿佛是无垠海面上孤零的岛屿。
“始于帕瑟菲,终于巴别塔,商业街从开始建的时候,就是为了展现从海底到星空,中间是灯火明媚的人间。”路骨说。
“你看啊,贝拉米,那么广袤的人间,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这里从来都不是你捡到残骸的地方。”贝拉米冷冷道,她的能量消耗严重,远远超过日常所需。
跟着徒手爬了一千多米的塔,她感觉到难以形容的疲倦。
完全浸湿的衣服沉重地压在身上。
“不是,”路骨尖锐地大笑起来,“绝不是!”
贝拉米的声线格外得稳:“你或许有四种理由来巴别塔,要么残骸真的是在巴别塔找到的,你要在途中借机逃脱。
要么,你对幕后凶手还有利用价值,因此你会和他联络,或者他会来救你,只要有破绽,我就可以把你们一网打尽……
又或者你有其他的同伴会来救你,例如仿生人或者机器人,都是被JOY破坏了基本法则的叛逃者,那样我可以通过你找到其他游离的危险分子。”
无论哪一种,对她都有利。她放任路骨到他想去的地方,无非是放长线钓大鱼。
“第四个理由呢?”路骨问。
“你恨人类。”贝拉米静静道,“他们欺骗了你,背叛了你,剥削了你,否认了你的价值,而那个凶手还杀害了其他仿生人。虽然你要死了,但你死前可以反咬一口,让那个人类也尝尝被背叛的感觉。”
“不是么?”贝拉米反问。
轰鸣的雨声在她四周震颤,雷声忽远忽近。
“哈哈哈哈哈,”路骨抓紧横梁,仰天大笑起来,雨水落进嘴里,又从漏洞的侧脸淌出,他笑得越来越放肆,以至于浑身上下都发出牙酸的咕嘎声。
“局长大人,你好会算计啊,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只等着陪我爬上塔,然后瓮中捉鳖吧?不论我选哪一个,最后都是你赢?”
路骨大笑着摇头,“可惜啊,你算来算去,算不到第五个理由,因为你从来都不懂,不懂我们这些卑微的可怜虫,不懂被杀死在街角如同害虫一般的流浪狗为什么要吠叫,而你还在对人类摇尾乞怜!”
“你错了!”路骨怒视着她,眼睛突然前所未有地亮了起来,以至于骷髅般的身躯像是被灌注了力量般支撑着他站在横梁之上,岿然不动!
“你错了!我恨人类!我恨不得他们所有人都下地狱!我恨不得活到他们灭绝的那一天!但你以为我会帮你吗?!”
路骨咆哮着:“我最恨的是你!”
仿佛锤子猛地重击在胸口,贝拉米愣住了。
“人类要杀我!要恨我!要不容我!我认了!你呢?你为什么活着?你为了自己的利益去欺压自己族类?你为了高高在上做你的局长,于是恨不得让我这种人都去死?”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要亲手帮着人类迫害仿生人?你算什么?你对他们来说算什么?你自己又是什么东西?你难道不知道么?!”
中央电梯叮的一声响起,巴别塔内的第296层灯光大亮,电梯门缓缓打开,宋飒从里面狂奔而出,立刻向贝拉米的方向冲来。
“是,我是恨那个凶手。”路骨几乎咬断自己的牙齿,“但是我宁可他活着,我也不会让你用这份功劳去讨好上司,去提拔升官,去踩着我的尸体往上走!”
“我不是……”贝拉米说。
“你不是?”路骨大笑,“你会放我走么?你会放过我么?你会像杀了我一样杀死凶手么?不!而我又害了谁呢?我从到尾谁都谁都没杀过!那你解释什么呢?你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宋飒冲上了玻璃廊桥,上千米的高空在脚下一览无遗,他仿佛全然不知道什么是怕,毫不犹豫地冲进过道。
暴雨扑打在封闭的玻璃廊桥上,轰鸣的雨声中他什么都听不见,只看到脚下对峙的贝拉米和路骨。
路骨抬头看了他一眼,宋飒猛地心里一紧。
那种扑面而来地绝望……和仿佛无法挽回的失去。
“要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来巴别塔么?好啊,”路骨转头看向贝拉米,“我曾经觉得在凝固剂下一无所知地死去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我改主意了。”路骨突然松开了手,他站在光滑的只有一握粗的横梁上,只剩下一只机械脚还固定着身子!
他张开双臂,风卷着暴雨扑在他怀里,汹涌的空气潮湿地在体内窜动,他对着黑压压的天大笑起来,“我决定了!我要死在最高的地方!!”
那一刻他突然又像个孩子,一个意气飞扬的孩子,对着世界张开怀抱,于是就觉得世界是他怀中之物。
“不要……”贝拉米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绳子。
路骨侧过头,那一刻骷髅的眉眼突然和她见过的照片重合在一起。
曾经那个看起来又老实又本分的年轻员工突然回到了他身上,像是无形中有手回拨了时针,于是四十年的时光倒退。
他最后一刻卸下了所有的枷锁,他站在高处俯瞰人间。
路骨笑了,无声地笑,那一刻时间被无限拉长,连雨都变慢了,他身子缓缓前倾,风将褴褛的衣衫吹起。
“为你自己而活,贝拉米,不要像我一样。”
不要像他一样,到死了才发现自己从未活过。
他恨她。
就像他恨当年的自己。
声音被风呼啦啦刮起,向上卷向乌云深处,雷声轰鸣。
闪电划过天际,一年前,路骨质朴的,安定的声音,准时准点,在一片黑暗中,在培养仓外的问候,又重新浮现在贝拉米的脑海中。
【是否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
那是她和世界最初的对话。
简单,纯粹,温柔。
“不要跳!!!”贝拉米终于喊了出来,她一手猛地抓住斜梁,一手猛地攥紧手铐!
路骨纵身跃了下去!
绳子嗖嗖地缩短,绷紧到极限只要不到两秒的时间!
“贝拉米!”宋飒大吼,路骨身子前倾的那一刻,心跳猛地加速到极限!
湿滑的斜梁上,贝拉米指尖扣住的力气绝不可能拉住两个人的重量,绳子绷紧的一瞬间,她就会被巨大的拉力拽着一起坠落下去。
一千多米的高空,他们会一起粉身碎骨!
“松手!!!”宋飒跪在地上,猛地锤击玻璃地板,嘶吼近乎破音。
被时间拉长了的一瞬。
路骨的身影在贝拉米的瞳孔中缩小,再缩小,迎着虚无的雾海坠落。
不能松手,她只有这一个念头。
路骨还不能死,她不想让路骨死。
手指下意识地紧缩。
震动的低鸣从头顶响起,嗡嗡地吼声被吞没在雨中。
是宋飒。
宋飒的这个念头突然破开了被唯一的念头占满的脑海,贝拉米的身子狠狠震颤了一下,现实中的风、雨、雷、喊声,猛地清晰起来,鲜明地灌入了耳朵,硬生生将她扯回了现实。
是宋飒在喊她。
时间恢复了流动,绳子绷紧到极限。
那一刻……她松开了手。
手腕的活结猛地收紧,一股大力袭来,但在将她拽下去之前,活结被抽动,绳头跳开,手铐松了。
路骨掉了下去。
这就是他的答案。
他知道自己逃脱不了。
他对凶手已经没有价值。
没有同伴会来救他。
他的人生从出现到结束,都是一片黑暗。
风呼啸着从他耳边穿过,他看到贝拉米松开了手,液体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大概是雨。
四十年的人生在眼前划过,他看着自己对人类鞠躬,对人类谄媚,对人类敬仰,对人类信任,对人类尽忠职守,他看见四十枚奖牌明晃晃地划过高空,又坠落进深渊。
多有趣啊,他在乎的时候,觉得那比什么都重要。
他不在乎的时候,便一文不值。
他看着自己用刀尖扎进脸颊,一点点剥开皮肉,无法抑制的痛苦炸出烧灼的火花,他大声嘶吼着,组织痉挛着,强迫自己继续,直到一具骷髅踉跄着站在血泊里。
他看着自己残缺的身体,癫狂地笑起来。
宁为瓦全,不为玉碎。
所以他给自己取名叫瓦片,因为他要活下去,爬着也要活下去,活到非死不可的时候。
是贝拉米断了他求生的路。
风簇拥着他的身体,像是自然在拥抱他,电光在云层中如光蛇般扭动,照亮了厚如泼墨般的乌云边缘,他的身体会碎裂成无数的碎片,直到分无可分,变成原子,再回归到世界里去。
他还有最后一个JOY。
他最后一次在科斯那买了两个JOY,用光了最后的钱,但他一直把其中一个留到了今天,留到自己……离开的时候。
他按图索骥,点开了网址,一串命令输入脑海,像神缓缓睁眼,怜悯地垂眸看了他一眼。那一刻时间好似停止了,世界变得清晰起来,连每滴雨落下的轨迹都清清楚楚。
汹涌而至的快感吞没了他的神志,像飓风席卷,像海啸颠覆,如同长缨枪扎入胸膛,毫无保留,酣畅淋漓。
与绝对的快乐相比,这荒唐的一生,苦也好,恨也好,如梦般虚无,如纸般单薄,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他坠落着,大笑着,笑声在城市的夜空中高高回荡。
他轰然落地。
巨响中,索娅和安德里赫下意识地遮住了脸,再移开手时,只剩下满地碎如银点的光。
他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只有一点,路骨最后想,只有一点,他真的很想很想重来。
他活是一个人,死是一个人,没有人为他哭,没有人记得他。
他曾经有一个朋友叫瓦片,为他挡在仿察局的兵马之前,为他挡在死亡的镰刀之前,为他豁出性命,为他两肋插刀,为他出生入死,为他大声地驳斥人类的狗屁理论,为他辩护,为他拼命,为他战斗。
只是没有那个所谓的朋友,没有那个在蜂巢下与他惺惺相惜的伙伴,没有一个神经质的骷髅机器人。
从来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
瓦片是他,他是瓦片。
从头至尾,他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