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宋飒目瞪口呆,只看到白皙纤细的脖颈微动,月光铺洒在她洁白的裙角,烈酒翻卷着粼粼水光,眼看着袋子就见底了,嗖的一下瘪成两层贴在一起的皮。
“喝完了。”贝拉米顿了一下,淡定地擦擦嘴,把袋子还给宋飒。
“喝完了?!”宋飒被酒精迷惑的大脑处理不了这样的信息。
“喝完了。”贝拉米点头。
计划不是这样的啊?他要和她可爱的小新娘坐在海滩上对酒当歌,把酒言欢,你一口我一口,畅聊人生,慢慢在微甜的酒意中醉去啊?
合着这么一大袋就够您一口的啊?
“你不辣啊?”宋飒茫然地看着她。
“辣,”贝拉米诚实地回答,“但你已经醉了,今晚你休想再喝。”
“那你坐吧,”宋飒拍拍身边的礁石,又笑起来,“快来,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贝拉米实在很吃不消喝醉了的人类,都是些脑子不归自己管以后的迷惑发言,不听也罢。
“我不坐。”贝拉米恨不得立刻把他扛起来,咣咣咣抬回小苏打往床上一扔了事。
早知道他会把自己喝这么醉,早些时候就不应该答应说要等他。
“那我也站着。”宋飒立刻扶着礁石要站起来,差点又是一个打滑滚下去。
“诶诶,”贝拉米眼疾手快给他扶回去,“我坐我坐我坐……”
宋飒被她扶着,抬头冲她笑,焦糖色的眸子像是泛着光,还很小心地捏捏她的手,“我不是故意摔跤的。”
“我知道。”贝拉米淡淡道,“除非你想死。”
“我还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宋飒打了个酒嗝,很舒服地把长腿伸直了。
云层散开,星空明朗。
“什么事情?”
“等你退休啊!我都计划好了!”宋飒自己被自己逗乐了,“chua!我一把火烧了研究所,bang!搞个大爆炸,干掉要带你去洗脑的人,把你藏起来,你就能活下去了。”
贝拉米一愣,她万万没想到宋飒会说这个。
审问路骨的时候他就在隔壁,对话他大抵都听见了。
当初就大言不惭说要买她,现在更升一步,要拳打研究所了么?
贝拉米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她已经想象出四十年以后的中老年版宋飒突然冲过来抓着她在研究所狂奔时候的场景,为了应景,她大概会特地穿跟今天一样的白裙,爆炸的火光在他们身后冲天而起,热浪翻卷,宋飒牵着她在滚烫的地面上奔跑,金属石块被余波掀起落在他们周围。
又滑稽又离谱。
但她突然就被感动了。
有人会要她活下去,她就已经跟路骨不一样了。
贝拉米抿了抿唇:“谢谢,但是别这么干。”
“要干!为什么不干!”宋飒热血沸腾地拍大腿,“决定了!我明天就去研究所踩点!你让那谁谁谁谁,四个字的,帮我查查怎么突破研究所的安保。”
贝拉米:“安德里赫,但是真别。”
“为什么别?我就要做!”宋飒犟起来。
“那你和路骨有什么区别?”贝拉米淡淡说,心猛地疼起来。
“不接受安排好的销毁,要去反抗,只不过你是为了我,他是为了自己。”贝拉米低声说,“结果会是一样的……会有新的仿察局局长来抓我,一切都会轮回。”
路骨说过,他就是贝拉米的未来。
但她不会成为他。
“如果改变规定呢?”宋飒不服,“我去想办法,我去找蔡伯,我去找仿机管,我去……”
贝拉米手指轻轻按着他的嘴唇,“没用的。”
她手指冰凉,宋飒停下了。
“别再……”贝拉米声音颤抖,“别再担心我的事,别再想我的事,别再参与仿察局的案子,你……”
“你可不可以从今以后,好好过你的生活。”
宋飒抬眼,看小姑娘垂眸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那么多纠结、犹豫和权衡,字字句句都是要和他告别。
这句话她憋在心里憋了多久?从苏糖找她开始,从路骨在悬浮艇里笑她不自量力开始,从看到海滩上的生日篝火开始。
“不行。”他说。
贝拉米:“……但是”
“没有但是。”宋飒打断她,“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没有好好过我的生活。”
“怎么会,你那么多……朋友。”
宋飒双手用力揉了揉脸,最后头埋在手里,闷闷地说,“他们都劝我回侦查局。”
贝拉米愣住了。
“我总不会一开始就卖冰棍吧?”宋飒苦笑着从指缝里看她,“我总不会从小志向就是卖冰棍吧?虽然卖冰棍也挺开心……”
“你想做什么?”
“我一直想……成为我爸那样的人。”宋飒抬头,看着月色流淌的海面。
“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和小木头一样大的时候,就这么想,我十一岁的时候还是这么想,直到他死了。十四年都过去了,我已经不知道我想怎样了。”
“怎么就十四年了。”宋飒烦闷地想,为什么都十四年了。
他还是对什么都无能为力。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不明不白的死亡,是没有人可以恨,所有的痛苦都无处发泄的死亡。”宋飒喃喃。
“我小时候,有很多人来找我爸,跟他说谢谢,我很好奇,那些明明失去了家人的人,为什么脸上却是笑着的。”
“我爸说,因为他们会把往事、故人和痛苦一起埋起来,他们会驻足很久,但迟早有一天会选择鼓起勇气往前走,于是伤痛会被抚平。”
“但是如果真相不明,如果尘埃未定,如果没有人知道死者是为什么而死,如果凶手没有被绳之以法,那么痛苦就永远暴露在空气中,永远作痛,永远流血,永远含恨,于是亲人会被永远困在原地。”
“我爸说,虽然他的工作很辛苦,但他是那个治愈伤口的人,他把凶手钉死在罪恶的血中,于是无辜的人可以继续向前。”
“但他自己却死了。不明不白的死了。”宋飒抬头看她,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贝拉米以为他不想再开口了。
那时候他十一岁,但也足够明白所谓的交通事故,新纪元上百年都没有发生过,在中央系统地接管和指挥下,车辆和车辆的相撞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不是小概率事件,当概率足够小到一定程度,小到上千万年都不会发生一例,小到近似于“猴子瞎按打印机打出莎士比亚全集”的概率,那是不可能事件。*
用不可能事件来解释他爸的死因,他不接受。
邢曼不接受,他也不接受,但是所有的宋轻云的同事都尽力了,他们用了整整半年,彻查当时宋轻云正在审查的案件,凶手已经抓住,有明确地不在场证明,和他无关。
排除所有的可能,只能用无法解释的概率来解释宋轻云的死。
邢曼把所有的警察赶出门外,靠着门后抱着宋飒哭,哭得他全身的衣服都湿了,那一刻宋飒懵懵懂懂地抱住邢曼颤抖的肩膀,突然明白了他爸说过的“永不愈合的伤口”。
那时候他觉得宋轻云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如果宋轻云在的话,他一定能找出这场“交通事故”的真相。
但他却死在了事故中。
邢曼要他发誓绝不去侦查局,绝不踏上他爸的老路,她绝不要把唯一一个儿子……送入同样可能的危险中。
平时严厉而优雅的脸泪水纵横,邢曼头发披散,抓着小宋飒的肩膀,指尖沾着猩红的颜料,说你答应我,你答应妈妈。
小宋飒说我答应。
但他忍不住,他喜欢解密,他喜欢思考,他喜欢猜到真相以后,周围人钦佩和艳羡的目光。
他骨子里和宋轻云是一样的人,不论他怎么发誓,他都控制不住自己逐渐走上他爸走过的路。
他偷偷报了刑侦专业,瞒天过海,甚至偷偷去侦查局实习了一年,他接触到很多宋轻云当年的资料,他自以为滴水不漏。
但是纸包不住火,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邢曼会知道。
他和邢曼大吵了一架,然后以出差为由想重查当年宋轻云的案子。
他彼时是南锣大学绩点第一的毕业生,是侦查局笔试面试综合分第一的实习生,所有人都道他前途无量,他意气风发,无所不能。
但他无功而返。
就在那三个月里,邢曼传染上了万花筒病毒,去世了。
她妈在经历了丧偶之痛以后,将他抚养长大,而他刚步入社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赌气外出,连她死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拼命回想,好像自己在切断联络离家出走前最后一句话是好,那我宁可不要你管。
于是那就是他们母子之间最后一句话了。
他不要她管,于是她就真的撒手人寰。
最后那三个月,邢曼是怎么度过的,宋飒不敢想,每想一次就像赤红的刀子扎进肉里,痛彻心扉。
她孤身一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病毒吞没,全身器官衰竭,高热伴随着阵发的神经痛,无能为力的医生,音讯全无的宋飒,弥留之际半梦半醒,她想到了什么?
她又是用什么心情抓着苏糖的手,留下遗言的?
宋飒回到家里时,发现什么都没变,他爸的书房一尘不染,他房间里的陈设和离开前一模一样,连窗台上的多肉都长得欣欣向荣。
只有她的卧室一地狼藉。
其他夫妇都喜欢在床头挂大合照,最好是那种订婚照,西装婚纱,都是最青春美好的年华,定格在最相爱的瞬间。
但宋轻云和邢曼的床头挂的是两米高的大幅油画,是她画的,名字叫《光》。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邢曼是新纪元近乎绝种的写实派画家,在拍摄技术发展了七八百年以后,写实派逐渐消亡,当时偌大的美院里只有邢曼自己一个特立独行地追求写实。
有人说她傻,再怎么写实也比不上拍摄的实景。
有人说她疯,画出来的和现实一模一样,那根本不叫艺术。
邢曼只觉得无所谓,她热爱将现实投影到画布上的过程,热爱将一个小小的布景打点成她想要的样子,热爱看到那些近乎完全还原的画背后,细微的,只有人眼能分辨出来的微妙的区别。
那个区别就是她要的东西,是相片得不到的东西。
她只画给欣赏的人看。
那天她采到了一捧小小的向日葵,每一朵都饱满盛开,她好像从中闻到了沁着的阳光,于是她构思了一个作品,一片黑暗中的向日葵,像是寂静寒冷的宇宙中漂浮的太阳,又像是孤独的人心中兀自燃烧的火。
问题就在于这个光,她的发光源无论安置在上方下方,还是前方后方,打光总是不尽人意,总有一部分向日葵落在阴影中。
如同缺损的满月,那不是她想要的光。
当时正在美院调查案子的实习生敲门进来,大咧咧地坐下说哈喽我是宋轻云,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
邢曼没有回头,说我在忙。
宋轻云撑着头看了一会儿,邢曼的头发梳成一个麻花辫搭在肩头,不搭理他,手里的光源烫手似的,烧得她烦躁不安。
假如用了许多光源,那背景又变成了一片光明。
宋轻云突然站起来挑过她手里的光源,邢曼正要呵斥他,却见他将光源径直放在了花束中。
那一刻,漆黑的房间里,温暖的光从向日葵中向外散射,没有死角,没有缺损,每一片花瓣都舒展,橙黄色的光溢出,圆满而温柔。
邢曼的眼睛被照亮了。
宋轻云转头看她,侧脸被光笼罩,半边脸落在阴影中,挑挑眉冲她笑,现在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邢曼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声。
后来这幅《光》被估出了超过一千万币的市场价,也是邢曼爆火的出道作,但她一直没有拍卖,而是把它挂在了床头。
宋飒推开卧室门,缓缓走进房间,一地油画的碎片。
深夜暴雨,邢曼无故发烧,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宋轻云的同事又一次敲门进入,请问您是邢曼对吗,我们很抱歉地告诉您,您的儿子不幸去世,我们调查以后发现是一个意外。
意外,又是意外。
她不信,她疯了似的抓着来人的肩膀,说不可能的,我儿子不会死的,他没有遇上危险,他没有得罪什么组织,他没有被暗杀,他一直在好好的学习,普通的工作……
那人张开血盆大口,突然大笑起来,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说你不知道宋飒是我们的一员吗?你不知道宋飒早就骗了你吗?
她好像一瞬间又到了停尸房,两具白布覆盖的尸体并列,她颤抖地掀开白布,看到铁青的宋飒的脸。
尸体突然睁眼了,宋飒僵硬地抓住了邢曼,冰冷的死人的手铁钳一般,死死扣在肉里。
宋飒的瞳孔扩散到极致,只剩下一片漆黑,他喉咙咕隆着问,妈妈,你为什么不看看爸爸呢。
你为什么不来陪我们呢。
邢曼歇斯底里地尖叫,然后猛地惊醒,手死死抓着被单,冷汗浸湿了睡衣。
惨白的电光从窗户透入,狂风呼啸着在楼宇中呜咽,她抬头,看到墙上黑暗中的向日葵。
仿佛神经被烧断了,她胸腔里的心脏失控地狂跳,恐惧和愤怒混合着发病的征兆,但她分不清是身体影响了心还是心主宰了身体。
她跳下床,抄起画板上的美工刀,赤脚站在床头,猛地扎入画布。
刺啦一声,画布被撕裂了,自上而下,熟悉的油画香扑面而来,而后是一刀,又一刀,她亲手把当年的光打破,漫天都是飞舞的碎片。
从宋轻云死后,她再也没有画画。
她爱的世界,早就和这画布一样,四分五裂。
有碎片落在了她的头上,有的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满床都是向日葵的花瓣,好像有温暖透过布料从当年跨越时空传到现在,她颤抖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然后抱住自己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卧室里,空荡荡的客厅里,空荡荡的家里。
她死的时候,瘦骨嶙峋,从前保养的温润细腻的手青筋暴露。
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画布,上面是整幅画最明亮的中心,是一块完整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