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别放过他”156
“嗯,暂时不需要。您垫在背后当靠垫吧,这样会舒服一些。”
“谢谢你还记得我腰疼。唉,现在学校真是越来越小气了,连商务舱的票都舍不得给我们买……”
福克斯教授接过,垫在背后。见他面向窗外不语,忍不住拍拍他的手背。
“你还好吧?”
“——嗯,我挺好的。”
菲利普如梦初醒般回神,带着些许鼻音认真道。
“还有十二个小时,您就能见到大卫先生和孩子们了。”
福克斯教授眨着蓝眼睛望着他清澈见底的灰色眼眸。
这个傻孩子。
她不再多言,装作睡去。
眼下最大的贴心就是她应闭眼,不去干涉他心中的洪水滔天。
……
“一般来说,告别所伴随的,是对事情永恒性的否定。”
浦东机场巨大的玻璃穹顶,就像是被钢筋水泥制成起的凝固的眼泪。
“人们说‘再见’,直到我们再次碰面为止。”
她穿着柔软的红色连衣裙,距离登机时间还有一段时间。他们依偎着坐在门外的一道长椅上。她总是随身携带着书的,在此时此刻打开其中一本,最后一次念给他听。
“他们急切地计划再次聚会,然后更快地遗忘了他们的决定。”
她低沉地透过胸腔发音,模仿出对话中尼采坚定的语气。
“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比较喜欢真相。”
“——也就是说,我们几乎是肯定不会再碰面了。”
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眼里甚至还飘荡着一丝笑意。
“我喜欢尼采。”
合上书, “普”的一声,两边厚重的纸页推挤出一阵清风。
“真高兴,你现在要回到尼采的国家去了。”
“这就是全部了吗?”
他讷讷地问。
她回以轻浅又温柔地笑。
“这就是全部了。”
正如塞涅卡所言,小悲易表情,大悲无声音。
时间在他们周身流逝,巨大的悲伤侵占,他唯有缄默。
这对走到尽头的恋人半晌无话。
“谢谢你。”
他们拥抱,她在他的怀中笑了。
“谢我干什么?”
他想了想。
“谢谢你教我龙舌兰酒的正确喝法。”
他松开她,稍退出些距离,将右手背升到两人之间,露出虎口,左手五指拢在一起,虚虚捻动。
“——要加盐的,对吗?”
她望着他。
“对。”
“Clubbing 文化里,男士要请女士喝一杯的,对吗?”
“要请有好感的女士喝一杯。”
他点点头表示赞同这条补充,又掰着手指继续。
“Yates 里有一个 Disco 球,每到零点就会倒数,就会飞出银色小彩屑,Ocean 里最受欢迎的是伏特加 shot 加可乐。喝多了以后第二天宿醉应该喝浓浓的乌龙茶解酒……还有如果你爱一个人,就要随时检查手机,不能活在手机里,更不能连手机里都不想活。”
“对,你说的都对。”
条条细数下去,她的眼里亮晶晶流淌出机场门前最不缺的一种液体,表情却反其道而之地笑了。
“我真厉害,竟然给德国女同胞们调教出了这么好的一个男友。”
他开心了,骄傲地笑出一些鱼尾纹。
“谢谢你认为我是一个好男友。”
末了又顿了顿再补充。
“你也是一个很好的女友,和你在一起生活的人会很幸福,永远都不会无聊。”
她用指背拭泪。
“是啊,我也觉得呢。”
福克斯教授他们远远挥着手,五颜六色的行李箱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流畅地滑入那有去无回的海关门里。
时间差不多了。
在最后的最后,他站起身,又俯下。
如同那个牵起她一角红裙的夜晚。
换了一种语言,最后一次问她。
“——我可以拥有你的电话号码吗?”
红裙姑娘如出一撤的灿若星辰。
“当然可以。”
她吻他,五个心跳之后撤离。
“但我已经选择了留下。一个我非常喜欢的作者曾这样写,‘我需要听到你的声音,闻到你的气味,感受到你的存在,而不是爱一个遥远的完美概念’孔欣伟《安提戈涅的理想国》。”
为他最后一次整理被拥抱和亲吻挤压凌乱了的衣领。
“——所以让我再看你最后一眼,让我将你永远储存在潜意识里,这样在我活着的日子里,在我脑海的你将永远是年轻时候的样子,。”
“我希望自己能够忘了你,但也记得你,直到我的心脏停止。”
……
菲利普合上一份路上带着消磨时间的文献,非常应景的飞机事故及其原因统计分析,这是他们统计学 team 一个经久不衰的玩笑。
他依言,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
从现代人类平均寿命而言,他还年轻。但他就是能够想象自己站在自己的葬礼上,无比笃定地知道如果把他一生中感情体验的强烈程度都转化成实际数字,那它注定不会是正态分布的。
因为每一次波动都倾斜向遇见她,爱上她,离开她的时刻,从此他乡是故乡。
他回味着那个夜晚,投影式放映机将老旧的画面投到雪白的墙壁上,他们相拥卧于地毯,她最爱的老电影正在上演最后一幕,罗伯特 金凯的墨绿色旧皮卡车停在十字路口,挂起项链,弗朗西斯卡的手逐渐伸向了车门,伸向了车门……
菲利普闭上眼。
“我用不着刻意去记,也就不会忘记。”
他的回答笨拙又固执。
“因为你们亚洲人是不会老的,你本就永远都是少女的样子。”
引擎轰鸣,一位统计学者被带离地面,朝遥远的他乡飞去。
第214章 结局 | “闭上眼睛,听我倒数”
三年后
“——伦敦那边的接机联系过了?飞机一到就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等你好过你晕乎乎地等他们。真是的,坐飞机前一天还出去喝酒喝到这么晚,你身体还要不要啦!”
“唉,你不懂,就是要坐飞机前喝酒,宿醉才能帮助睡眠。”
“——什么歪道理!那边温度查过了没有啊,下不下雨看过了没?!”
“嗯嗯。”
“——你下飞机就先找家酒店住,听到没有?一定要把时差先给倒好,否则到时候被卖掉都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
被敷衍了三个对话回合的陈太太终于爆发了。
“——你再玩手机!你再玩手机看你手机下次掉了我还给你买?!”
陈子靖这才把眼睛转开一会儿,看她一眼算是交差。
“哎呀,你挑点有营养的话说说行不行?尽是些废话……”
“居然敢说你妈讲的都是废话!”
陈太太开始后悔着了这个小兔崽子的道,以前这小赤佬至少气她还是以实体出现的方式,面对面一对一,亲力亲为地来气她。但今天过后他马上就要浪到外国去了,大半年都只能以视频的间接方式来气她。
唉,她怎么就被他说动了呢?还亲手为他插上了离开她的翅膀。
母子俩推着行李车往前走着,陈太太忍不住还要唠唠叨叨。
“到那里去了小心一点,你在国内我还放心一点,在外面人家外国人长得比你高比你壮,你再胡说八道揍起你来随便揍揍。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我们家现在开始全体待命,手机不关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就把你儿子想的这么猥琐呢……”
陈子靖还在低头玩着手机,忽而微信里切进一条消息,切换界面后他脚步一停,随后丢下推车和老妈就飞奔起来。
“——你先去海关入口!我等等来找你!”
陈太太反应了五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瞬间遭到了遗弃,气得一跺脚。
还是小时候可爱,小时候抱着她的腿转来转去,只要给他吃陪他玩就露出肉肉的小脸信誓旦旦地说“我不要老婆,我长大了以后就娶妈妈”。现在一条微信就给拐跑了,还说她没营养!
这倒霉儿子,陈太太越想越气,在心里考虑起趁他滚蛋了是不是该重新领养一只神兽,以后半毛钱都不给他!
尚不知自己的王子地位有易主威胁的陈子靖终于在机场宽阔的入口前,从乌泱泱流动的商务精英里准确劫出一身淡粉傻白甜色的黎湉。
他一条手臂环住她往里走,笑得见眉不见眼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黎湉脸色微红,嘴里还倔强。
“你们家肯定都阖府欢送了吧?大小丫鬟们站成两排朝你挥手绢,你妈站在中间追着飞机跑,说定还是私人飞机打来回,我才不想来碍事……”
“……你说的都是什么迷思啊,我妈给我买的票都是经济舱的,而且连靠窗的那排都不是!”
唉,先不说这些了,反正最重要的是她来了。陈子靖开开心心拉她坐在海关门口,这可能是命运无形中的一个奇妙巧合,他们坐的正是三年前另一对断肠人所坐过的地方。
“好啦,开始你的临别仪式吧。”
黎湉奇怪地看着他端正坐好,如同一条等着受训或狗饼干奖励的哈士奇。
“什么临别仪式啊?”
“当然是那种你说说你有多喜欢我,我说说我会多想你的仪式呀!
陈子靖大皱眉头。
“怎么在这一点上你一点都不像你的偶像学姐啊?人家分开之前还念书呢!你不看书给我演段巴啦啦小魔仙也行啊。”
黎湉恨不得大嘴巴抽他。
“你才不读书!昨天的欢送趴还玩的不开心啊!你和伊贝拉抱着一根消防栓吐的视频还在徐延学长的手机里呢!”
“我,我和她一根消防栓吐…… ?”
陈子靖目瞪口呆地回想片刻,打了个冷颤,算了算了,往事不可追往事不可追。
“那行吧,我知道你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那你就和我深情热吻十秒,然后再指天发誓会乖乖等我。”
黎湉又是一脸嫌弃。
“经过昨天的画面之后,我和你说话都想隔着十米距离,还吻你……再说了,你不是圣诞节会回来的吗?和你这个衰人在一起,哪比得了学姐三年前永垂不朽荡气回肠的凄美爱情。”
陈子靖吃瘪揉揉鼻子,好吧,形容词倒是会用。
还没再抬两句杠,推着行李车的陈太太就黑着脸朝他们远远地吼。
“——小赤佬,过安检了!”
讨了个没趣的陈子靖正正容色站起身。
“好吧,既然你这么嫌弃我,那朕就要去登基了。”
他脸色不太好地从背上的双肩包里掏出一本书塞进黎湉手里。
“——喏,先看折起来的那一页,本来想读给你听的,现在就这样,再见吧!”
他说完大步离去,黎湉低头一看,塞进手里的是那本在医院里被用来开椰子的《维特根斯坦传》。她依言翻开折起来的那一页,一眼便看到被荧光笔划起来的一行。
那是罗素对深爱的奥特林夫人写下的情书中的一段。
……现在已经没有我的牢狱。我伸展出去,触到星辰,穿越时间,到达每一个你的爱为我照亮了世界的地方。
“切……”
她红着脸,把书抱在怀里追了上去。
“等一下!”
他果然停住了脚步。
黎湉就知道他在玩这种无聊的欲擒故纵,可她还是上钩了。
这个惯会蛊惑人心的无敌自恋狂带着稳操胜券地得意微笑转过身来,而她也正好来到他的面前,带着一阵裹挟来带的清风。
黎湉踮起脚尖。
——Bo
花又开好了。
目送陈子靖入关,黎湉不忍多待,怕自己真要小题大做地眼泪鼻涕飞溅,只是小小地哭一会儿就够了。
正当她吸着鼻子往机场外走去,眼角余光忽而瞥见一根行走的电线杆般的身影也正在朝外走去。
咦?
黎湉瞪大眼睛,难道是决定投入一场异国恋后感受到的悲伤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沉重,就连视觉系统都出现了幻觉?
南大文院心理系系主任办公室
“不要紧张。”
京余急促地呼吸,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放心黄导,我,我没紧张!”
黄宇彬老师坐在宽大的办工桌后,对她的故做逞强鄙夷地翻个白眼。
“冷静,你的论文很好,你的研究也很好。尤其是后来关于创伤恢复的那一章,现在学术界对 PTSD 大多都聚焦在灾难性事件后恢复,你能注意到日常生活中的灾难性感情事件,这很好。普通人的确是会在分手、丧亲等重大创伤事件后否认或封存自己的部分记忆。”
“嗯……嗯!我也觉得那段分析很好!所以我,我一点都不紧张!”
看着京余拿起一个装着三明治的纸袋开始往里吹气,黄宇彬导师按按太阳穴。
“你的博士答辩在下午,还有两个钟头呢。”
“我知道,我知道。女神你给我力量吧,我就是觉得待在女神身边会很安心……”
她忍不住微微叹口气。
“算了,本来想提前一个小时再给你的惊喜,现在就带你去吧。”
“——惊喜?”
为了今天的博士答辩显得成熟一些,京余特地把一头长发剪成了齐肩短发,只想不被各位答辩老师当成跳级读博的神童。但还是没用,她睁大眼睛像个初中生般的重复。黄宇彬导师绕出办公桌。
“和我来。”
这一来就来到了系主任专用的心理咨询室。
黄老师推门,然而门内已经有人在坐了。
京余还未入内就整个人惊呆在原地。
“——教授!”
心理系前任系主任何旭双腿交叠坐于单人沙发,三年过去,原本灰白参杂的发全然银白,一丝不乱地往后梳起。那时还未毕业的程明学长戏称他为老年版万磁王,此时此刻再无任何人比何旭更有万磁王的霸道腔调,似乎只要他一挥手,任何埋葬在灵魂深处的秘密都要朝他不顾一切地飞来。
何旭朝她点头。
“来了?”
京余的眼帘间霎时风起云涌。
“何,何,何教授……”
她现在不光长得像个初中生,连带着行为也像初中生似的哭了起来,还用手背抹眼泪。哭得就连何教授都只好站起来跑到门边,像安慰一个小孙女般抱着她的肩膀安慰。
“好了好了好了,有什么好哭的。”
何教授摸摸她的头。
“啊……我想想,那届博士生里,礼雯品性好,但是人有点木木的,她看到我肯定不会哭。林薇要强,也不会当着我的面哭。那就只有京余了,就只有那个小姑娘看到我要哭了。”
京余噙着眼泪抬起头看看黄老师,黄老师微微叹气,再点点头,看来是阿兹海默症在这位老教授精密的头脑里已进展到了第二个阶段。
这个发现使得京余更悲伤了,她抱着何教授哭得眼泪止不住。
“我就是京余,我就是京余!不论如何,您永远永远都是我心中的三流杂志主编…… ”
“三流杂志主编?”
何教授看着她笑起来。
“没错,一点都没错。以前那个小姑娘就喜欢做奇奇怪怪的实验,哎呦,可折腾了。一会儿带学生要去玩电梯,一会儿要抓贼的。我在系主任会上都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数落,后来只要文院的电梯坏了就都说是咱们心理系干的。”
他带着黄老师和京余入座,指指弗洛伊德榻示意京余躺上去放松,一边接着絮絮叨叨。
“说起来那个小姑娘真不让人省心。啊,她现在应该毕业很久了吧,应该嫁人了?我还记得她以前和一个德国来交换的统计学者在一块儿过。哎呦,把她喜欢的呀,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人家。”
“我想想也是可怜啊,就故意把那个统计学者的办公室弄到文院来,没事也要找点统计学的项目出来给他做做,还和机院的刘院吵了好久呢……”
见京余越发哭地上气不接下气,哭到眼泪鼻涕都倒灌进嘴里,黄老师适时出声提醒沉浸在往事之中的何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