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案了”148
一个女声凄厉惨叫。
“——我不要!别碰我!我要找我爸!”
另一个女声伤心欲绝地安抚。
“——璐璐,你要懂事啊!大家都是为了你好,妈妈已经报警了,快让姐姐帮你验伤!”
还有一个低沉的中性声音加入。
“——阿姨,许璐不想验就不要勉强她了吧!”
“——那你说啊,你快说到底是谁把她害成这样!”
许璐的哭泣声,护士的安抚声,许妈妈的悲愤,曲歌的维护,各种各样零零散散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声声锥心。陈子靖感到掌心一暖,原来是黎湉咬着嘴角,悄悄拉上他的手。
他记得京余学姐说过她是这届研究生中最有资质当心理师的一个,因为她柔软而单纯,傻白甜的特质赋予她以善意去爱这世界的能力。但这在心理工作中时常会被遇见的人间抓马悲剧,白纸一般的她真能承受得了吗?
陈子靖心生怜惜,玛丽苏里招人爱的永远是傻白甜,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们进去吧。”
他伸长胳膊揽过她的肩膀,抚了抚算是传递给她一些力量。
“嗯。”
但正当他们提着探病礼物还没靠近,曲歌一见他们露脸便先走出来截住了他们,拉着二人退进走廊里。
“你们来干什么?”
她的态度很差,似乎被病房里的一地鸡毛搞得心情十分糟糕。
“许璐室友说有人拿了她的电脑前几天才送回来,你们怎么可以查她电脑呢?!
黎湉心虚地低下头,陈子靖却懒洋洋回击。
“要不是我们查了,否则还真不知道放火的是她,救火的也是她。”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
曲歌目眦欲裂,上前两步几乎要凑到他鼻尖,两人气氛之紧张,似乎下一秒就要被点燃。
但这小少爷是不知道什么是退让的,他要有此分寸也不至于就在这家医院里接过鼻子。陈子靖继续说下去
“我说的不对吗?其实你们早就知道那个偷拍的人是黄潇了吧?为什么不直接举报给院办让学校来处理却要发那样的帖子?!喜欢把事情搞搞大吗?!”
他冷哼一声。
“你放心,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黄潇偷拍的证据。心理系的人也已经找到他了,但现在大家都在怀疑内衣贼到底是黄潇,还是许璐为了嫁祸给他而设的局!她本来自己是一个受害者,现在有十六个女生也莫名其妙变成了受害者!”
曲歌的火气忽而灭了。
“和你们坦白吧。”
她疲惫地闭闭眼睛,一只手按了按鼻梁再插回口袋里。
“那篇帖子是我用许璐电脑发的,内衣也是我偷的。”
他们在一时无言的震惊中飞快对望一眼,陈子靖迅速接道。
“黄潇寝室外面的内裤也是你埋的?”
曲歌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对,是我埋的。”
一切都明了了,陈子靖不再咄咄逼人,他沉默着低头后退半步。以前两人早就在辩论社里培养起了这样的默契,锋利的三辩将撕开的逻辑缺口交给她,该换她上场总结了。
“呃……曲歌。”
黎湉上前撇下眉毛,似乎比她还要感同身受的难过。
“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我知道代替心爱的人接受惩罚证明了你非常爱许璐,但你这样的包庇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害她……”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在包庇她?!我那天自己电脑没电了,而她又狠不下心把事情搞大,我才用她的电脑发了那个帖子!”
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谎言就像是一场梭哈游戏,曲折故事是发牌的庄家,而桌上博弈的两股势力以不真实的信息眼花缭乱层层叠加。
而如今他们下注已够,所以 show hand 的时候到了。
“你听我说……许璐真的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她一定没有告诉你她到底是怎么处理的吧?”
她哀婉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许璐她……把那些内裤烧掉了。”
“烧掉了?!”
曲歌大骇。
“所以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来帮她!”
三人缄默中,病房里始终传来声声不绝的尖叫,看来里面的验伤过程进展的也颇为艰难。
深爱着恋人的曲歌半晌半晌说不出话来,对许璐的忠诚与对她的关心在博弈。
“好吧。”
最终,理性胜利了。
“——我们去楼下,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黎湉支开陈子靖,两人对坐于医院一楼的开放式 Costa。
这是她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个 Case,想到这里黎湉有些紧张。她真的能做得和京余学姐一样好吗?怎样才能在帮助曲歌梳理情绪的同时,又尽可能获得信息呢?
她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像是凭借话术套取信息的特工了。
“没错,那篇帖子是许璐自己发的。你的学姐告诉你们我私下建立了一个猥琐男数据库了吗?”
幸好曲歌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她颓然喝了一口黎湉为她买的咖啡,这其实也蕴含了小小的心理学心机,人在涉及饮食、吞咽动作的时候更容易相信对方。
黎湉点头,在渣屑复仇者联盟中,每个小组搜集回来的信息会被共享,事无巨细。
“其实那张照片是有一次我在钓鱼的时候发现的,那个黄潇!他干这种勾当还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还在校车上偷拍女生裙底,我还顺藤摸瓜找到了许多被偷拍了的女生,但有清晰正面的只有许璐!他偷拍完了竟然发在了几个群里分享!而且那个群里甚至还有许璐的同班同学!”
曲歌的愤怒无处发泄,只得用力一锤桌面,惊得收拾餐桌的服务员都纷纷侧目。
黎湉赶紧把咖啡推到她手边,语气温柔地鼓励她继续讲述。
“那然后呢?你是如何帮她报仇的呢?”
“我也建议许璐直接把这些证据告到院办,但不知道为什么,许璐看到了那张照片似乎很受刺激。她整整一天都没有说话,而且在第二天就订车票回了苏州,翘了一个星期的课。”
“回苏州?”
提到这里曲歌顿了一下才继续。
“对,她去找她爸爸。她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好像原因是因为她妈出轨了,又嫁了人,现在在上海的超市当收银员。他们家里条件不好,能留在上海读法学院都是因为申请到了助学金。”
黎湉在心里记住了这不足一秒的沉默,但接着按照她的叙述节奏听了下去。
“回来之后许璐情绪还是十分低落,但她不让我捅到院办,说这种事院办是不会认真解决的,只会把它当成丑闻息事宁人。而且我们还查到黄潇其实之前被抓到过,但他不知道从哪个破精神病院弄来了一个证明,说自己有性瘾,学校应该帮助而不是歧视他?!这凭什么啊!”
提起这一段来,曲歌简直是怒发冲冠。
“我是我们学校 LGBT 组织的领头人,我自己和整个绿洲组织受到过的歧视不知道有多少!但这样,就这样的人渣也配说要反歧视?!这可真是人间大笑话!”
她皱着眉头猛灌下去半杯咖啡后才喘过一口气,控制住汹涌的情绪接着说。
“所以许璐就说……许璐就说她要用她自己的办法来惩罚他。要把这件事闹大,闹得人尽皆知学校才不好大事化小!所以她就策划了偷内衣的计划……她说她只偷家里富裕的女生几件旧内裤。”
“所以你同意了?”
“是啊。”
曲歌苦涩地笑了。
“她说,你不是也没有一个合理的机会把那些藏污纳垢的猥琐男曝光吗?正好借此机会整理成一个内衣贼名单。就要让大家看到那些人都绕着走,都用厌恶、鄙夷、歧视的目光来边缘化他们!那些人网盘里满满都是性虐和不堪入目的视频,到现在我都觉得在这件事上我们没有做错!我认为我们这么做没有错!”
在这件事上黎湉无从置喙,但她开始思索起曲歌显然有把自己当成惩罚天使的强烈冲动,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所以许璐发了那篇直男癌帖子故意挑起矛盾,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站到黄潇为代表的,呃,猥琐男集团的对立面?”
“是的。学校不处罚他们,我们就用这种方法来孤立他们!”
黎湉喝口咖啡,至少关于帖子的谜团都水落石出。
盘问状态渐入佳境,曲歌静静看着,似乎在等待她的评价。主动权被转移了,她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所以黎湉并不着急,从容抛出另一个问题。
“你知道是谁在虐待许璐吗?”
曲歌浑身一僵。
“不知道。”
“没事的,那我换个问题吧。”
冷静,要缓慢而平稳地从叙述者手里接过掌控权。
“我能感受到你很爱许璐,那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自杀吗?”
她不语,神色黯淡几分。黎湉柔和追击。
“她在服药前把所有的银行卡密码账号都告诉了你而不是她的父母,说明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留恋的人。你们这么相爱,当一方痛苦时,你或多或少也能够察觉到她的情绪吧?
刚强的曲歌红了眼眶,她吸鼻子,目光朝外看去。
“所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呢?任何小事,任何细节都能让我们更好的来帮助她。”
“我……我不能说,这是她自己的事,我要保护她。”
“对不起,我必须要指出,你这样做不是在保护她。”
她一敲,指关节叩响桌面的声音将曲歌从自己的认知里拉回现实。这是另一个咨询技巧,具象化谈话流程,如同扣响咨询者的防御之门。
“——我知道你应该也背负着过去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一定也不快乐。”
谈话目标被准确揭露,黎湉脑中再无其他。
她不再犹豫,不再害怕,甚至不再无时无刻地想着京余学姐,一遍又一遍强迫症般的扪心自问——我做的足够好吗?
我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师吗?
我能胜任这份触碰他人灵魂的神圣责任吗?
她把心理师这项职业看得过于崇高,而这份崇高当然也是心理师应得的。她苦练,修习精神分析,磨练专业技巧,到头来不是为了质疑自己束手束脚,而是为了更有技巧的传播一种渗透心灵的关爱。
对,关爱。
哪怕笨拙地去爱,爱每位咨询者,爱每个坐在她对面的人。不计较他们做了什么,做过什么,将要去做什么。来自哪个国家,说着哪门语言,道德是否有瑕疵,为人是油滑还是诚实。
这些都不是心理师应该评判的,心理师应该首先去爱人,再帮助他人变得更容易感受到这世界的爱。
她为人处事没有手段,没有何彩焕的心机,没有京余学姐的聪明,没有白疏学姐的魅力,更没有伊贝拉一呼百应的吸引力。她是人海茫茫中最平凡最普通的那一个,偶尔还需要负责承托陈子靖的小 M。
但黎湉知道她也有自己独特的优势。
正因为不够美丽、不够聪明、不够优秀、不够突出使她成为一个存在感不强也无害的角色,大部分人不会与她对立。她无条件信任来访者所说的每一个字,来访者也将信任于她。构建起良性的双向信任沟通渠道,悄无声息地化解心理防线,这就是傻白甜独一无二的优势。
所以,黎湉露出一个棉花糖般甜美又纯粹的鼓励微笑。她是一只初初爬行于心理师之路上的一只蜗牛,此时此刻对着她人生中的第一位咨询者小心翼翼伸出了柔软的触角。
“你愿意……相信我吗?”
相信我
相信我将会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
我将不会挑剔,不会评判你的任何行为,拥抱羞愧或悔恨。
我将全心全意地爱你
因为我不只是傻白甜
——我是心理师
第203章 她握紧双拳,才有了保护自己和母亲的力量
米开朗基罗老板重新开放座位,生活终于逐渐恢复正常
幼儿园时期的曲歌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每次出门前都要花那么长时间化妆。
而且她一边对着镜子抽气,似乎很痛的样子,但还是要拿瓶瓶罐罐刷子棉签往脸上层层叠加。
有时候她对着镜子看着看着就会哭起来,泪水流过,妆也花了。她哭完又要再次拿起刷子重画。
她以为妈妈嘴角的淤青是再正常不过了,应该每位妈妈都是这样,每次在家里花一个小时化妆再出门,只是偶尔运气不好时肿到左右脸不对称。可能是别人的爸爸打起他们的妈妈来时比较有技巧,而她的爸爸却需要妈妈提醒,“别打脸别打脸,明天我还要去接小歌哎!”
曲歌以为所有女人结婚后的生活都会这样,她不明白婚姻这么痛苦,为什么女人们还要一再往里跳?
有段时间她实在是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以为是国家等男人女人们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把他们招进一个什么地方集中起来,为他们分配。这是你的丈夫,这是你的妻子,你回家以后可以打她,但尽量不要把她打死。
你要把她养起来,每天打一小顿,一星期揍一大顿。
妈妈的回答是风轻云淡的,她说这是因为只有妈妈结婚了才能有小歌啊。
男人都是这样的,哪个男人着急起来不和女人动手?
那时候曲歌也经常挨打,但那个时候她身边的朋友也总是因为考不好而被家长胖揍,所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她以为他们也都是妈妈和孩子一起,被一个人打。
所以在他们家上演的一切就这样被合理化。她认为表面上看起来再温和的男人,在人前表现得再体贴不过是逢场作戏,回到家关起门来一不高兴就可以把茶壶往女人头上砸。
直到曲歌上了初中才学到了一个新的词汇,叫做——“家暴”
她也这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打老婆,而打老婆这种好像天经地义的事原来是被法律禁止的。
曲歌很愤怒,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活在一个谎言里。
她从小就剪着短发,爱穿裤子,和女孩们玩娃娃都是她那蓬头垢面的娃娃地去追打她们的娃娃。
他们叫她“曲怪兽”、“曲浩克”,她开始练肌肉,在青春期的时候冲上去与父亲对打。
有时候她会赢,有时候她也输,被那个男人抓着她的头往床角上撞,撞了五下。半夜三更她擦擦额角滑落下来的鲜血,问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妈妈要钱,自己去省医院急症缝了三针。
曲歌学到了拳头才是道理。后来那个男人老了,渐渐打不过她了,也有部分原因是曲歌变得更为凶悍,当高三那年她上完晚自习回家,发现男人又拽着妈妈的头发将她在地上拖行,她放下书包,二话没说拿起一把水果刀砍在他的手腕上。
后来她收到了南大的录取通知书,在那天他们一家难得坐下来像个正常家庭般庆祝,妈妈小心翼翼警言慎行地端上下酒菜,男人又开了一瓶白酒,说了一堆让她在上海好好学习的话。
妈妈低着头压抑着眼眶里的眼泪,大人竟然要孩子挺身护卫。
曲歌想了想,对他说。
“这样,我每个星期打工赚钱寄给你一半,条件是你不许打我妈。”
“这话说的……我是要你钱的人吗?”
“别废话,要就要。以后我每天和我妈视频,她身上要有一个青印子我就断了你的钱还要报警。”
虽然报警是没用的,警察只会象征性地出现一下,劝几句家和万事兴之类的话罢了。
男人还是答应了,他只要有钱就能上外面喝酒,KTV、棋牌室、桑拿房……有了钱他就不用回家,有了钱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曲歌在这几年里没日没夜的接单,甚至还接代写编程作业,有一次差点被机院处分。幸好杜娅维班导知道了她家情况,帮她求情才只吃了一个警告。她给她介绍了几个公司的项目,小小赚了一笔钱,足够支撑半年给老酒鬼的钱,当然还有给母亲的。
所以现在她才有了一点时间,创建了为 LGBT 组织声援的绿洲。
是的,她意识到自己只对同性有好感。
曲歌也不知道自己是先天性的,还是因为她生命中第一个认识的男性为她带来的全是暴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