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大道先为史

  晨钟已尽,雾露濛濛,天还没有亮透。太液池中的壶梁阁若近若远,若隐若见。我牵着端儿的小手送他去上学,人生识字忧患始,他稚气未脱的脸上也常常有了惝怳的神色。

  琅琅两下交兵声打破清晨的静谧,对岸几个鲜衣少年正在持戟打闹。赫连拨马过来,高声呵斥道:“猴崽子们又皮痒了不成!别以为都是仗着父荫来的,要是坏了本王的规矩,凭你们亲娘老子是谁!”少年们这才停下干戈,赶忙跑进队伍里去了。

  拓拔烈挑选了十几个良家子在宫中安排了差使,今日该是他们第一天当值。佛佑和希颜排在最前面,两人都已经是卓然出众的美少年了。他们自幼同窗,亲如兄弟,行吟坐咏都在一处。端儿斜眼觑着,有些羡慕的样子,见我盯着他,立刻收敛起眼神。他是独子,身边没有同龄的玩伴,即便拓拔烈什么都没说,宫人们也会把他当成未来的储君,小心翼翼地对待。

  嗷嗷晨雁掠过,端儿的目光追随而去,他仰着头问我:“娘亲,孩儿是不是也有一个哥哥?嗯……我听太监们说的。”他小声补充道。

  “是啊……”我也抬头看天,西边的淡月还未落下,如朝如暮,“原本是有一个哥哥。”

  “他叫什么名字?”端儿目光闪烁。

  “他……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呢。”

  端儿扁了扁嘴,垂下眼睑。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小羌笛,太液池边临风处,响起一曲《折杨柳》。曲声悠扬杳渺,如云兴起,如絮飘飞,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我仿佛又看见那个春风不度的边塞,黄沙白草中的一方小小土堆。

  情极处,却无语。我摸了摸他的头,“是谁教你吹笛的?”

  他了无笑意地勾了下嘴角,“先生教的。”他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又问我:“娘亲,什么叫贩缯屠狗?”

  “嗯……灌婴卖过缯,樊哙杀过狗,刘备织过席卖过草鞋,张飞做过屠夫,这些人起于市井,后来都做了帝王的功业。端儿不是在读《史记》吗,先生没有教过你?”

  他摇了摇头,谨慎问道:“娘亲,你知道父皇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愣了一下,笑着回他:“你父皇原就是代国的皇子,端儿怎么有此一问?”

  他俨然很苦恼的样子,“我听见先生们说的,课业之余,他们教孩儿吹曲子的时候偷偷说的。他们说,当年在商山脚下见到父皇,父皇原是个吹箫击剑的神仙人,如今却做着贩缯屠狗的功名。他们还说,端儿是个小谪仙,可惜将来也要去杀狗。”

  孩子的话让人啼笑两难,我暗自闷叹,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又听他问:“娘亲,我们代国有史吗?”我摇摇头,胡人没有自己的文字,历史都是口口相传。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促眉嘟囔道:“那孩儿应该好好和父皇说说,我们代国也应该修史,不然,别人真以为父皇以前杀过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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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太疾,倏忽又是一日,一声暮鼓,如禅辨机锋,发人深省。

  东宫备下晚膳,陆衣来催,拓拔烈公务缠身,常常就只有我们娘儿俩为伴。饭后他就一个人伏在案前,我以为他忙于功课,也没在意。

  黄昏时微雨新霁,秋暑之气稍稍退去。书看得累了,从凉榻上起身去卷帘子,院子里月色澄清,长河灿烂,竹影扶疏处几点流萤明灭,我忽起童心,想叫端儿一同来看。回头却见他埋首灯下,额上细汗涔涔也顾不得擦。我欣然微笑,倒真是个做学问的人,这样耐得住热。

  自牧哥哥出征以后,前方捷报不断,拓拔烈看上去神清气爽,永平一声驾到还没喊完,他就出现在门首了。我趋步上前去迎,他长臂一伸将我捞在怀里,还没等我开口提醒,就被他堵着嘴亲了一下。

  我推了推他,他这才看见儿子,正提着笔尴尬地僵坐在那里。拓拔烈施施然放开我,眯着眼睛责问道:“父站子坐,你知礼乎?”

  端儿抽了下嘴角,一副“又不是我要看,你干嘛吼我”的表情,遂放下笔起身,不亢不悖地回道:“嫂溺叔援,儿权宜也!”接着又不紧不慢绕过桌案,磕头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拓拔烈抿了一下唇,我暗自好笑,连辩才第一的杨桢都不是他的对手,这回却被一个黄口小儿噎得没响儿了。“起来吧。”他绷着脸打发儿子回凤掖,谁知那小家伙还不起身,正色道:“父皇,儿臣有本奏。”

  “你有本奏?”拓拔烈勾唇笑了起来,解开外衣坐下,木犀忙端了茶上来,“那你就说说看吧。”

  原来刚才那会儿,小家伙还真写了个奏本,他双手将文牍托于额前,让永平转交到拓拔烈手中。就见他低头略略整理思绪,复抬首道:“父皇,儿子近来读史,曾问过先生,孔子为什么要作《春秋》。先生答儿臣说,‘周朝王道衰败,孔子担任司寇,受到多方嫉害阻挠,他自知政见不会被采纳,主张无法实施,就褒贬评定了二百四十二年间的历史,作为天下评判是非的标准,使国家政事通达。儿臣读史,也懂得了‘欲知大道,必先为史’的道理,可是儿臣却读不到代国的国史,儿臣深以为憾。”说着真就蹙起眉头拧成个“川”字,少年老成的模样害得我险些要笑。“故儿臣上疏,想请父皇修一部《代史》。”

  拓拔烈合上折子,掩去嘴角一丝笑意,故意挑衅说:“孔子的时候,上无圣主,故而得不到任用,所以才撰写《春秋》,留下一部空洞的史文来裁断礼义,当作帝王法典。端儿是以为,朕也不是圣明的天子,所以要修史来裁断是非?”

  面对父亲时不时的为难,他好像也习以为常了,起先还会嘟着嘴做一脸无辜相,不过很快就知道,这招只对我管用,他爹向来是油盐不进的。他复又埋首整理思绪,很快,抬头回道:“《春秋》扬善贬恶,推崇夏、商、周三代盛德,褒扬周王室,并非仅仅讽刺讥斥呀。父皇是英明的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获见过白牛凤血这样的祥瑞,是受命于上天的,应该修史颂扬父皇的功德。再说,士贤能而不被任用,是做君主的耻辱;君主圣明而功德不能被传扬,是史官的罪过。若不记载天子的盛德,埋没功臣、世家、贤大夫的功业,罪过就实在太大了!”

  见他义正词严的样子,我不禁举袖掩笑,这番马屁可谓上品,就连拓拔烈都强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了。他摆弄折子,忍笑道:“朕知道了,朕会慎重考虑你的话,你先跪安吧。”

  我送端儿出东宫门,一回屋就见拓拔烈噙着笑还在翻看奏疏,一脸“虎父焉有犬子”的得意模样。我讨来细瞧了一遍,字数不多,不过行文流畅,遣词造句无一过当之处,心里不免得意,嘴上却说:“小东西鬼点子越来越多了,皇上不会拿孺子的话当真吧?”

  没料拓拔烈赞许点头,“修史的事,我的确考虑很久了,只是这几年东征西战,国基还不稳固,一直搁置着。”他认真问道:“若是修国史,狸奴会推荐何人主修?”

  我略想一下,“要是早些年,我大概会推荐郭祭酒,他是历经几朝的大儒了,学问渊博,只是……我父亲也曾任国子祭酒一职,主修过晋史,史事纷繁,千头万绪,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父亲身子不好,我常常见他埋首黄卷,十分幸苦,而且……最终也没有修完。如今郭祭酒的年岁大了,我听汉王夫人说,这些年祭酒的身子越发不如往年了,只怕修史大事,他也力不从心。阿烈真要修史,倒不如就请他从旁辅修,可请年轻些的官员主修。”

  拓拔烈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太子监里这么多年轻儒生,都可以派来修史,只是这主修之人当慎重挑选。修国史是大事,除了才学,更重史德,只有德才兼备之人来主持,我才放心。这事情……狸奴也替我上上心。”我颔首应他,帮忙木犀添了些茶。拓拔烈举杯放在唇边,半晌也没啜上一口,我默默看着他又陷在沉思里,良久,听他喃喃自语:“前线战事,只怕没有报得那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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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夕乞巧,十五又赶上我的帨辰,因为有将士在前线,我不敢自暇自逸,便搁置了宫中的大小宴请。直到中秋,皇帝才在太液池中设下几艘大船,邀请一干皇亲重臣游湖赏月。

  平湖画桡,笙歌曼舞。拓拔烈出了几个应景的题,让各人赋诗,聊以破闷。若是不能做的,便罚以金谷酒数。崔司徒和郭祭酒文不加点,援笔而就,汉王的诗也甚风雅,大臣们的文笔虽良莠不齐,也都先后成句。就连端儿也写了首“月圆人也圆”的打油诗,诗格虽不高,却极恰此夜,惹得拓拔烈开怀不已。

  不过这下可为难了一些鲜卑贵戚们,酒数行后,有人渐不自持,非议起南边的战事。一人当庭发难道:“要说陛下的一班臣工里,又能打仗又能提笔的唯有王牧王大将军了,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在六安城里赏月作诗呢,为何南下后攻城略地,一路猛进,如今并未见受阻,却固守城池不出呢?”

  于是又有附和的道:“是啊,王将军此次一路凯歌奏到六安,多一半是因为桓恒刚刚称帝,自己窝里的烂摊子还收拾不过来,无暇顾忌他。要是不抓紧时机,等桓恒缓过劲来,只怕到底斗不过这个老狐狸。”

  拓拔烈垂眸轻啜热酒,未发一言。赫连自斟一杯,插嘴道:“各位和本王一样,诗不会做,可兵书总该读过吧?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这打仗也当讲个变故谋诈吧?”

  那人反驳道:“大王之言差异,兵书上也说,兵贵神速,机不可失。不知大王可听过南朝一则谶言,听说,那王将军脑后有反骨,就是那白牛呢!如果未曾听过,慕容斐,大王总是记得的吧?他又是如何从大王手中逃脱,变成燕国国主的?”赫连手暴青筋,捏着酒杯冷笑。我挪了挪身子,如坐针毡,只是这情势下,又不便开口。“王牧从荆州攻到六安,这一路可谓不惜代价,火攻水淹杀了多少无辜平民,这分明有违他素日里满口的仁义道德啊!想来是惹来南朝不少民怨,如今眼看就要攻陷故都,这个时候闭门不战,难保不是为了收买民心,给自己立威,将来……”

  “这些话,朕拜将发兵之时你们怎么不说?”拓拔烈悠然开口,那人烫到舌头一样禁了声。“君子有所不战,战必胜。难道没有在兵书上读过?朕向来用人不疑,朕的执金吾是降将,他的羽林夜夜宿卫在朕的卧榻之侧。宇文将军也是降将,他统兵在外时,也有人上折子说他是第二个慕容斐。关云长忠义之士,尚且降过曹,这些年天下纷争,你们三代之内,又有哪家没有出过降臣的?如今大军在外,你这话,朕本当作离间馋构、扰乱军心处置!念今日佳节,朕只当你们酒后失言,可以既往不咎,但你们也该知道遂事不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七章 大道先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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