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垂顾草庐人
出了绮罗殿,太监引我降阶而下,偏殿外,牧哥哥独自一人静凭雕栏,仰观星汉。银河迢迢,牵牛织女遥相顾盼,在蜀中,难得这样澄清的夜色。丽服映颓颜,宫灯照华发,身后喧嚣渐远,眼前这景尤为幽绝。
我紧跑几步,他听见声响,回眸来看。“狸奴!”三两步走到我近前,惶然打量了一番,“你没事吧?没事就好了!”又动了动唇,仿佛有些不可置信,想是在讶异青兕先生的本事,怎么三言两语就哄得那两兄弟放人了。
我摇摇头,示意此间不是说话之所。
出了宫门,有人替我们备了两顶软舆,一路无话,入大将军府后,骆公晏被“请”了回去。两扇大门落锁,四周都有禁卫军把守。
夏生将刚才还没来得及吃的酒菜又热了一遍端上案,三人各怀心事,埋头吃了。
没多久,又有公公来传旨,几个大汉抬进四、五个箱箧,说是皇帝的赏赐,李鼎恐怕这宅子年久失修,我住着不惯。勉意谢过,将人打发走。夏生开盖检视,盈箱都是些衣被饮食,还有不少金银玉器、把玩之物。
牧哥哥执意将他住的那间朝南的屋子腾出来给我,又另外收拾出两间,让夏生先去休息。
关上房门,我一个人歪靠在棂角上,毫无寝意。院子里有人捂着嘴轻咳,隔窗一点读书灯,照人明灭。
我起身打开房门,屈指扣了扣门板,“牧哥哥,这么晚了还在读书?”可叹这蜀中茅庐,竟无人顾,平生志向,竟无人付。
“吵到你了?”他抱歉地看了看我,自嘲道:“蜀中难得好天,蜀犬见日便会向天鸣吠,没想我这吴牛待得久了,竟也会咳月了。这就回屋去,你进去睡吧。”
他合上书,打算起身。我拉了个蒲团坐到他对面,“已经错过困头,反正睡不着了。”
明月孤灯,照着他鬓角的白发,愈发耀眼。案上孙吴书,岁月欺贫儒。一阵静默,牧哥哥垂眸问道:“今日殿上,青兕先生说了什么?他前脚才进去,他们怎么接踵就放你出来了?”
我搅着衣摆,“北帝愿意出高价赎我回去。”
“你之前就认识青兕,他在代国也为北帝出谋划策,是吗?”我点点头。牧哥哥倏然捏皱案上一本兵书,怒道:“我早该料到他们是沆瀣一气的!他引我入蜀,哪里会白做好人,那十万人的赋税他每年可抽两成。如今明知我空有大将军的名头,却哄着北帝让你来四川劝降我,这赎金,他又不知能分几成去!此人到底佩了几国相印?不出合纵之策也便罢了,还四处离间,机巧获利,大发国难财!此等小人,怎可与白石齐名?”
被他这样一说,我心里更是愧悔万分,小声嘟囔道:“是我自己偷跑出来的,不关他的事,他不知道……”
牧哥哥愤然道:“他们这次又商量了个什么价钱?”
我摇摇头,拓拔烈自然不会拱手江山,不知他这回又打了什么主意。照李鼎的话听来,似乎是他有意放出消息让我被捉的。他若怒极,借刀杀人也便罢了,偏又匆匆忙忙赶来护我周全?我张了张口,本想将实情和盘托出,也好有个商量,可又怕坏了拓拔烈的大计,只能闭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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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果然少晴,自那日后,阴雨不绝。牧哥哥的草庐间间漏水,他和夏生住的屋子雨脚如麻,几无干处,只有我住得那间好些,摆了几个盛水的锅碗,一夜滴到天明。夜里虽有一床锦被,可是被潮气所侵,冰冷如铁,常常睁着眼等到天亮,昼间又昏昏沉沉,恍如半寐。因一路不惯风霜,不服水土,在荒村落下的病始终没有好透,如今被软禁起来,我不想生事,绝口不提,就这样扶病拖着。
一日复一日,看不到太阳,心情也幽晦起来。外头的消息一点也得不到,拓拔烈再未曾露面,只从门口侍卫的闲谈中得知,这几日宫中日夜饮宴,青兕先生乐而忘归。倒是李鼎对我念念不忘,派人一日三赏赐,牧哥哥对他的殷勤很是顾忌,每每推辞阻挠一番,可惜毫无收效。
一天夜里才睡下,就听门外喧闹,披衣去看,李鼎吃饱了酒站在院子里吵嚷着要见我。牧哥哥和夏生将他挡在门外,他见我开门,便推开左右直闯了进来。我瞧着他至多半酣,却装作酩酊大醉,借酒撒疯。我敷衍不过,他便想用强。牧哥哥一介儒生,挂壁多年的剑出鞘,我抄起桌上的并刀,抵着喉咙以死相逼,威胁他大不了一拍两散,休想在拓拔烈那里讨到便宜,他这才悻悻住手。最后还是李钟派了一队护卫,将他弄走。
人虽无恙,但这次着实受了惊骇,加之悲愤交集,半夜就起了高烧,倒在榻上连神志都不十分清楚了。夏生让门口的禁卫军去找大夫,他们也怕我死了不好交代,那姓程的将军进门查验了一番,才派人去请。
不久来了太医,把脉开方,让人抓了药来。累牧哥哥和夏生两人煎药熬粥,轮番照顾了好几天,人倒是很快就醒了,可病一直不见大好。
蜀中种种恼人天气,难得一日晴朗。牧哥哥敲我房门,“狸奴,外头天好,抱你出来晒晒太阳吧。”
我裹着条毯子坐在石桌边,夏生在厨房煎药,牧哥哥从屋子里捧出一摞书,我眯着眼睛看他躬腰一本本铺在地上。“牧哥哥,要是能够从心所欲,你最想做什么?”
他抬首看我,温柔笑道:“春日柳下晒书,夏日青梅煮酒,秋日菊园烹茶,冬日梅下抚琴,若是……”他埋头将书页细细展平,“若是能得一知音,便更好了……”
“牧哥哥读了这么多年的兵书,难道不想带兵当将军吗?”
他轻笑,“带兵打仗,不就是为了天下人挣几天这样的日子吗?”
茅草露落,柳下风来,和牧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夏生把药碗端到我面前,正午骄阳晒人,不堪久坐,我扶桌想起身回屋。忽听门外有人开锁,铁链条被扯得哗啦啦作响,我只怕李鼎又来寻衅,吓得浑身战栗,如风烛不定。牧哥哥倏然起身,挡在我面前。“狸奴,你先回屋去。”
大门吱呀打开,却见青兕站在门外,那看门的程将军对他颇为恭谨,“先生看一下就出来吧,被宫里头知道了末将不好交代。”
青兕点头致谢,留墨童守在门外,撩袍跨过门槛。牧哥哥冷言道:“先生又来长谈吗?王牧今日没有兴致,先生请回吧。”
青兕回头看了看大门,重新掩上。他面无表情地走到牧哥哥近前,“我是来看她的。”
牧哥哥蹙眉还想阻拦,我连忙出声:“阿……先生请坐吧……”
青兕绕过他,在我对面坐下,二话不说,伸手就抓过我的腕子,三指扣住脉搏。我极力控制自己的眼神,面前只是一个陌生的老者,咫尺之内,却藐若山河,痛如何哉!牧哥哥张了张嘴,但见我对他极为顺从,便站在一侧暗自打量。
“方子呢?”青兕问。
我抬头看看牧哥哥,牧哥哥会意,转身到屋里取了药方出来。我咬着唇偷觑他,心里一阵缩痛。君姗姗而来,可是慰我相思?
青兕只是沉着脸,垂眸数息,好像余怒未消的样子。半晌,他转脸看廊下,牧哥哥拿着方子站在门首看我们,见青兕睨他,这才走过来将药方递到他面前。
青兕略略看了一下,愠道:“这是哪里找来的大夫,只顾着见效!大黄是急药,下得这么重,你们怎可寄命于这些庸医!”他甩手将石案上的药泼在地上,“将这味药减至两成,重新抓了再煎!”
“先生稍坐,我去倒杯茶。”牧哥哥微微勾了下嘴角,转身下厨房。
青兕收敛怒容,又换上事不关己的口气:“夫人的病并无大碍,好好调养即是。”言罢,欲起身。
我倏然按住他的手,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他看了看我的手,喉头轻颤了一下,眼里寒冰微溶,“病不见好,多一半是思虑太过,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忽听巷子里又是一阵喧闹,大门再次被打开,牧哥哥也从厨房里出来。我惶恐地盯着门外,李鼎已然站在眼前。想到抓着青兕先生的手还没有挪开,吓得连忙往外抽,不料被他一个反手攥在掌心里。
李鼎慢步进来,四下环顾,哼笑道:“听闻美人身子不适,朕特意过来瞧瞧……朕这是瞧见什么了?青兕先生,您这是唱得哪出啊?朕怎么看不懂了。”
我使了些劲,欲抽手,却被他死死攥着,以擘指摩挲抚弄。我惊得不知所措,临渊之危下,青兕犹有泰山之安,缓缓开口道:“陛下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若无文种,焉有西施事夫差;若无王允,焉有貂禅戏吕布。老夫事以美人,以佚其志,以弱其体,以增其下怨,夺其天下才易如反掌。要不然,哪里轮得到你们!倒是陛下,工程进行得如何了?后宫向来是个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地方,你不抓紧点儿,只怕北帝转了性子!”
李鼎摸了摸鼻翼,色眯眯地盯着我瞧,“拓拔烈要转性子,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他大剌剌在院子里踱步,像抓到什么把柄似的,掰着手指道:“朕就说嘛,拓拔烈的女人,你紧张个什么劲儿,你这老儿,朕倒是小瞧了你。看样子北帝这次是赔了银子又陪夫人啊!”又俯身在我耳畔,“既然美人是自己人,这帐我们是不是要重新算算?”
青兕哼笑道:“计是我的,人也是我的,我肯四六分帐,已是便宜你们了!你还想跟我要人?”他拽了下我的腕子,将我从李鼎身边拉开,“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陛下的,王敏是我安插在北帝身边的人,不必担心她会逃走,门外那些人,可以撤走了。”
李鼎摆摆手,示意撤军,“这破地方,美人在此,我也舍不得关着。”他直起身子,贼笑道:“朕说先生,还是四六分帐,你六,我们四,如何?”
青兕斜眼睨他,嗤鄙道:“陛下擅自做主砍了两成,不回去同你哥哥商量商量?”
李鼎颇为懊恼的样子,似乎对某事十分忌惮,想想不忿,指着青兕的鼻子怒道:“我就知当日是你老儿从中作梗!你这老儿,也不怕天打雷劈!”恰待发作,他身侧一姣童抱着他的袖子,挤眉弄眼耳语了几句,这才作罢。撂下几句狠话,甩袖去了。
那秋后算帐的意图已经显而易见,青兕浑不在意地放开我的手,整了整袖子。牧哥哥这才端了茶盘缓步过来,奉茶一杯,徐徐道:“王牧认识先生多年,今日始见先生的脾气啊。先生肯得罪他们,可是想好退路了。”牧哥哥话里,颇有试探之意。
青兕也笑,“我也认识将军多年了……”他晃了晃杯,“今日将军倒舍得放茶叶啊。”
牧哥哥抱拳一揖,“过去是王牧眼拙。”
青兕笑而起身,看了看我,转而对牧哥哥言道:“你们可放心,那厮应该不会再来了。你好好照顾她,不出两月,朕就派人来接她。”
他拍了拍袍子,唤墨童备肩舆,打算离开。我跟着他走到门首,扁扁嘴,低低唤道,“阿烈……”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深深看着我,抬手将我的鬓发抿在耳后,沉声言道:“朕的棋盘上从来不放没有用的子,你就……这么想做朕的棋子?!”我深深吐纳,止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啪嗒啪嗒掉了出来。他的拇指轻轻抆过我的眼底,唇碰了碰我的耳朵,“既然这么想做朕的棋子,朕就成全你,好好呆在这里……”他用牙齿轻噬我的耳廓,“好好养病,别再乱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