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沈知非把章瑶送走,回到客厅把自己重重地摔进了沙发里,饶是她不算重,沙发也在下坠的冲击力之下发出了颇大的咯吱声。
真是阴魂不散。
最近日子过得太舒心了吧,舒坦得她差点忘了自己还有那么几位亲戚。
她其实很少像这样发脾气,店里的小孩儿们都知道他们老板是个好脾气的人,平常看到她时,她脸上总是带着笑的,好像她这个人从没有什么糟心事,哪怕有,她也能一笑置之。
沈知非也自认为能让她情绪波动太大的事情和人都不多,大都和章瑶以及家人有关。
但是这些人不一样。
一看到他们,她就会想起老爸,那个总是笑着同她讲道理的男人,那个一肩扛起整个家庭的男人,那个……到死都深爱着妻子儿女的男人。
沈知非攥紧了拳头,感觉脑子里像是有根细长的针,一深一浅地往脑袋深处探着,又或者是在狠狠地搅动着,连带着神经和脑浆一起在脑壳里转。
看过这些人的自私和冷血无情之后,她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更没办法与他们和解如初。
他们冠冕堂皇的借口更是让沈知非看到他们就觉得恶心。
茶几上的手机闪烁了一下,又灭掉了。
沈知非拿起来,深呼吸了几下平复心情,脑袋还是扎着疼,她划开手机。
是堂弟的消息。
沈知非没看就把手机扣上了,她知道,无非是些好言好语的道歉之类的。
她了解自己这个堂弟是个什么性子,纵然明事理,在他妈面前却根本强硬不起来。
他虽然不曾为难沈知非,可是说到底,他也没有在他母亲撒泼的时候阻拦。
让他曾经口口声声说着敬爱的堂姐,颜面扫地。
沈知非不是神,只是个长在凡尘俗世里的普通人。哪怕她不会迁怒堂弟,却也无法在这种时候给他什么好脸色。
那未免太圣母了一点,轻而易举地就原谅伤害自己的人?她做不到。
章瑶出了门没有直接走,而是跟坐在自家门口休憩的邻居聊了几句。
还是当年回答她问题的那位大妈,如今已经不年轻了,对章瑶这个只来过几次的姑娘早就没什么印象了。
章瑶问她:“您先前不是说沈知非家里搬走了么?”
大妈皱着眉,大概是在想章瑶是谁,过了一会儿才“嗐”了一声,“那时候是准备搬走了,连买房的下家都找好了,小非带人来看了看,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卖。”
大妈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可以唠嗑的人,嘴巴跟停不住了似的,继续说:“之后也不见有人出入,这片儿的邻居就都以为他们搬了。”
“那您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卖房子?”章瑶问。
“这不清楚。”大妈捏着自己的小腿肚子,“不过小非那孩子,那段时间天天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出去干什么。”
章瑶眉心微蹙,问道:“大概是什么时候?”
大妈又回忆了一下,“好像就是她高中毕业之后那年。”
章瑶想了想,那段时间应该是沈知非大一的时候。
早出晚归?
G大可不在本省,而且在临皖没有大学,沈知非不可能天天回家。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沈知非没有读G大,甚至很可能根本就没有读大学?
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测把章瑶自己吓了一跳。
沈知非怎么可能不上大学呢?
她还记得高中那会儿沈知非说起未来理想大学的目标时,稚嫩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期待。
能让这样的她放弃上大学的原因,章瑶想象不到,也不敢去想象。
“谢谢您。”章瑶冲邻居露出了一个颇为勉强的笑容,邻居家门廊上的灯光映得她眼底水光闪过,稍纵即逝。
她转身想敲一敲沈知非的门,想问一问那些年里到底怎么了,才让她变成了如今这样。
可是手在触及门板的前一秒,章瑶停住了。
沈知非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情,看起来也不是很想提这些事的样子,而且她还在生病。
要不还是再等一等吧。
她说了会解释就一定会做到的,再等等就可以了。
她们还有得是来日方长。
沈知非一夜都没怎么睡好,时冷时热不说,在退烧药的作用下冒了一身的汗,生生濡湿了棉质睡衣,连带着身下那一块床单都有些潮潮的。
早上六点,沈知非起了床,洗漱过后把睡衣也洗了洗,又给自己打了杯豆浆,搭配着面包解决掉了早饭。
她今天还有安排,得出门一趟。
出门之前沈知非没忘拿额温枪测测体温,看到正常的示数才出的门。
沈知非把车子开得很慢很慢,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好像河水里一颗迷了路的小石子,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只能被水流推着往前走。
沈知非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路面上的标示线,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攥得很紧,她像是在逃避即将到来的目的地一样,恨不得一脚刹车踩下去就此打住去向。
可是她忽然有点想老妈了。
沈知非把车停在了那栋巨大的建筑前面,没有下车,只是坐在车里安静地看着那栋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一样的楼房。
它锁住的是一个人的自由,隔开的是一个家的烟火。
这是她今年第三次来这里,每一次都静坐很久很久,却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沈知非算了算日子,大概再有不到半年,她就可以出来了。
没错,这所女子监狱里,关押着她的妈妈。
当年工作上出了点意外,老妈识人不清,遇人不淑,好心帮忙的人在危急时刻毫不犹豫地就把她推出去挡刀,曾经说过的满口仁义道德在关乎自己危难的时候比放屁都不值一提。
那时,沈知非第一次知道,有些友情看起来坚不可摧,可一旦沾上了钱,都能变得脆弱又肮脏。
老爸用了各种办法,甚至用掉了不少家里的积蓄,还是没能让她逃掉九年牢狱之灾。等到明年开春,她就刑满释放了。
沈知非抬手抹了把眼角。
她还没想好怎么和妈妈说老爸的事。
老爸之前还在说,等老妈回来,咱们一家人又能好好过日子了,再也不去招惹是非。
可他没能等到老妈回家,甚至都没有看到阿洺长大。
老妈那样依赖老爸,她无法想象老妈一旦知道老爸去世的噩耗,会是怎样的反应。
进去之前还都好好的,再回来却已是阴阳两隔。
这些年里,沈知非只敢跟老妈写信交流,信件里也从不敢提及家里的情况,只有老妈在回信里问起,她才不得不提一嘴,不过顶多也只是一句安好勿念。
老妈和阿洺是她仅有的全部,她已经担不起失去任何一个人的痛了。
这两个人,无论再少了哪一个,她都会死的。
沈知非看着监狱的大门,弯了弯唇角,眼里还带着红血丝。
现在阿洺长大了,也懂事了,老妈也快要回家了,她的咖啡店收入稳定,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总体来说也算是小有积蓄了。
一切都在变好的,她应当对未来有所期盼才是。
等到老妈出来,阿洺也差不多高考了,到时候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多好。
还有章瑶。
要是以后的日子里能有章瑶,那她过往人生里的诸多遗憾便可以少一点。
要是注定了无法挽回,只要章瑶能好好的,也行。
沈知非的打算里,从来都是把最坏的结果算在大概率事件里的。如果能得到好的结果是她走运,出现坏的结果也是预料之中,这样就算不尽如人意,她也不至于太失落。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地过,时间就那么一分一秒地走。
章瑶觉得缘分这事还真是捉摸不透的东西。你说这地儿大吧,她能一周内偶遇沈知非好几次;你说这地儿小吧,这一个月她天天出门,却一次也没有碰到过沈知非了。
就在她以为沈知非又要躲起来不见人的时候,沈知非发来了信息。
——“晚上有空吗?”
沈知非拿起图纸边上的手机解锁一看,挑了挑眉。
这是想通了?
她放下了正在画草图的笔,指尖飞舞着打字。
——有话直说。
好像太生硬了,删掉。
——是要预定我的晚上吗?
好像太不矜持了,删掉。
就这么删删改改了好几分钟,章瑶最后发出去的只有两个字:
“有空。”
她还记着沈知非说给她一点时间的事情,这么久了沈知非都没有联系过自己,现在突然有了动静,章瑶猜想,沈知非可能是准备好了跟她解释。
沈知非给章瑶发了时间和地点。
晚上七点半,鲜奶芋圆。
整个下午,章瑶画起图来老是走神,一条线修改了无数次,依旧画不出想要的效果。
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就开始自己瞎想沈知非的解释会是什么,她有种感觉,沈知非说出来的原因,大概是自己从没想过的,而且沈知非变成现在这样,应该和那个原因脱不了干系。
最后索性把画废了的图纸团成团,丢进了垃圾桶。
晚上到了鲜奶芋圆的时候,老板正靠着柜台看对面墙上挂着的电视,里面正在放综艺,一位男艺人正夸张地笑着。
“哟。”老板瞥见了刚进来的章瑶,语气熟稔地笑道:“来了。”
“嗯。”章瑶颔首,“我约了人,一会儿再点可以吗?”
老板指了指里间的门,“她点好了,在里面等了有一会儿了。”
章瑶愣怔了一下,回神道,“谢谢。”
她走进去,还没看到人,但在以前常坐的位置,看到了摆放在桌子上的咖啡雪顶和香芋奶茶。
眼睛像是进了沙子,一瞬间有些酸涩难忍,险些掉下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