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裙下之臣
李珏放下了心中大石, 忙了一天的政务,晚间去景仁宫时,媚生正在用参粥。
见了来人也不行礼, 抬头一撇,又继续握着白瓷勺, 一下一下的搅碗里的粥。
李珏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了一声,将屋子里的宫人遣退了。
见座上的人还是毫无反应,又轻咳了一声, 开口道:“这粥可适口?”
媚生没作声,侧过脸,娇嗔的望了他一眼, 眼波流转间, 十分媚人姿色,看的李珏愣了神,不自觉便上前接了她的碗,细细吹凉了,往她嘴里送。
媚生咬着唇犹豫了一瞬, 张开了嘴,默默吃完了一碗粥, 道:“我想吃酥糖。”
李珏便急急命人送了龙须酥来,用帕子托了,往她唇边送。
媚生瞧着那酥脆精巧的糖块,忽而轻笑, 抬头道:“陛下知道吗,我小时候挨了打,爹爹便要拿这东西来哄我。”
说着默了一瞬, 那笑凝在脸上,凄楚而仓皇,流下泪来,低低道了句:“我再没有爹爹了。”
李珏顿住,瞧着她无声落泪,怜惜与内疚并在,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伸臂将人抱至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
他以为她总归还是怨的,需得费些时日,只没料到怀中的人忽而直起身,有些发狠的望住他:“我以后没爹爹了,你要加倍对我好,连爹爹那份好一块还给我。”
她一双眼儿红红的,含着些不甘的妥协,忽明忽暗间又藏了舍不掉的恋慕。
李珏心里像被重重扯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郑重的道了声好。
小姑娘便缩在他怀中,定定看着外面泼墨般的夜,微微有些发抖,许久后才道:“明日陪我去趟寒山寺吧,我想给亡者点一盏长明灯,也算是全了一场父女情谊。”
她说完见李珏不说话,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有些忐忑的看过来,杏眼里含了一包泪,凄楚而无助,仿佛他便是她唯一的仰仗。
李珏看的心下微动,鬼使神差便吻上了那娇嫩的唇,总觉得她的娇嗔都带了些不真切,要靠这身体上的亲近来填补那些隔阂。
他越吻越深,听见怀中女子叮咛一声,再忍不住,将人抱上了榻。
他索取,她应承,酣畅淋漓间仿佛从未有过龌龊。
天色微明时,内殿里的动静才止息,李珏将人抱在怀里,才觉出些甜蜜的心安。
他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轻声道:“今日下了朝便陪你去。”
出了殿门,他伸展了下手臂,身心都是舒畅的,对门边的宫人道:“勿要扰了贤妃休息。”
......
李珏下朝时,媚生已候在了景仁宫门前。
因着苏大人乃是畏罪而死,自然不能明着祭拜,两人着了便服,从后|庭出了宫。
入了寒山寺,早已有僧侣候了,今日寺内清空了香客,格外静寂。
媚生被方丈引着,点了长明灯,念了往生经,一程下来都是平静神色,看不出悲喜。
李珏忽而觉得瞧不清她,在那尚显稚嫩的背上轻抚了下,引着她往后山的观景亭走。
寒山寺后是陡峭的雁荡山,观景亭便建在雁荡山山巅,站在台上顿觉天高地阔,心胸舒展。
李珏背了手站在高台上,转头看身侧的媚生,道:“阿生,你看这天地广阔,总需得往前看。”
他说着顿了顿,忽而将身侧人的手包在掌心,细细摩挲,叹了句:“你我往后的日子还长。”
媚生看着脚下的云雾,眼里有些忽明忽暗的情绪,让李珏瞧不真切,手上不自觉又紧了几分,想要确认她在听。
小姑娘忽而转头,朝他扯了扯嘴角,低低嗯了一声,喃喃道:“是啊,往后的日子还长。”
这轻轻浅浅的笑,虽还是有些勉强,却让李珏大感欣慰。伸手想要将人拽入怀中,却听她又道:“陛下,你看那朵花,开的好不热烈。”
李珏见她手指了观景亭侧探出来的一朵鲜红芍药,露出点欢喜之意,便折返身子去采,一面道:“朕采来送你。”
他刚摘下那艳艳花朵,转过身来,忽听身后的姑娘道了句:“陛下,我怀了你的孩子。”
李珏一时没反应过来,听她又补了句:“临行前陈院史试出来的,被我压了口风,想要亲口告诉你。”
李珏手一松,花儿落了地,他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她怀了他的孩子?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那份喜悦一点点升腾,在心里来来回回激荡,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口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此刻的心境,忽见媚生往亭边走了几步,下意识出声:“快回来,小心摔下去。”
他说着要往前去拉她,却见小姑娘又往后退了一步,道:“你还是不要过来了。”
她今日着了素白衣衫,荏弱而单薄,面上五官逼人的明艳却不减,像是凄楚中开出的罂粟花,诱人而危险。
李珏心下一惊,手指轻颤,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一步,诱哄:“过来,阿生过来。”
媚生没说话,忽而纵身一跃,从高台上跳了下去,最后留下的,是一个惯常娇媚的笑。
李珏飞身扑过去时,只来得及抓住了她的一片衣角,他浑身颤抖着跪坐下来,一叠声的喊:“来人,来人!去寻!”
她昨夜卧在他胸前时清甜的体香还在,痴缠时那一声声的夫君还在,他以为她放下了怨怼,一切雨过天晴,要守望他们的来日方长,原来,原来只是一场梦。
她要带着他们的孩子,死在他面前,让他痛悔一生!
他升起滔天的怒意,告诉自己,她真是胆大,以为真能报复到他?可是为何,他竟忍不住颤栗,升起不可知的巨大恐惧。
他蜷缩起身子,哪儿哪儿都疼,为什么这么痛,他不晓得,只知道真疼啊,钝刀子割肉一般,一片片凌迟他的心房。那时候十五岁,母妃兄长一夜毙命,也没有这般深切的痛。
原来,她真的料准了,他早已是任她摆布的裙下之臣。
“陛下,陛下。”副全颤颤巍巍的跑过来,人未到声已至:“昨夜刚下了场雨,湿滑的很,这山路又陡峭,怕是一时半会下不了山崖。”
李珏从惊惧中回过神,转头一望,扯住采药人系在山崖上的绳索,纵身跃了下去。
副全上了亭内,只来得及看见圣上袍角一闪,没了人影。
他惊呼一声,跌坐在了冰凉的地上,声嘶力竭的喊:“快,快,救陛下。”
......
媚生意识回拢时,以为自己定是到了司命的浮生殿。
立时便想揪住司命那厮痛打一顿,只身子一动,便觉出钻心的痛,也分不清哪里痛,浑身都是散架般的难受。
睁开眼,映进眼睑的竟是李珏轮廓鲜明的脸,他如玉的面上染了星星点点的血,眼尾通红,紧紧咬住后槽牙,抱着她的手都是抖的,见她睁了眼,第一句话便是:“苏媚生,你哪儿都别想去!”
媚生心下一惊,抬头看见座上慈悲的佛像,才明白这是又回了寒山寺,对上李珏那张极力隐忍怒意的脸,吸了一口凉气,立马闭上眼装晕。
怎得这都死不了?跳崖啊,这可是真的跳崖啊!
她其实是对凡人生死看的开,死了这一回,还有下一世,她只是想尽快见见司命,要他给苏家人个圆满的来世。
“娘娘,娘娘,你醒醒。”是小橘带着哭腔的声音,她爬至近侧,哀求着来晃她的衣角:“娘娘您的命是苏大人拿全家人的命换来的,你怎得能不珍惜?便是苏大人在天有灵,看见你如此,又怎么能瞑目?你这次是走了大运,被山崖上的树枝挂住了,若再有下次,哪能.....”
小橘说不下去了,只一个劲的磕头,磕的咚咚直响。
媚生只好睁开眼,张了张口,咳出一点血腥子,细若游丝道:“小橘,不许磕了。”
一只带了薄茧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李珏衣袖上浸满了血迹,淋淋漓漓往下淌,声音有些发颤,狠厉道:“苏媚生,若再有下次,你这贴身侍女,朕有一万种法子让她生不如死,你好好掂量!”
媚生一阵厌恶,他要了她全家的性命,从未有一点负罪感,反而要她忘却嫌隙,待他如初,现如今连她的侍女也不放过,真是黑心肠!
她别过脸,不想看他,目光定在他还在滴血的袍袖上,轻笑道:“生死有命,这怕由不得陛下,你看我流了这样多的血,连陛下的衣裳都尽皆染透了,可见是救不活了。”
“那是朕的血!”李珏微勾了勾唇角,忽而身子一趔趄,咕咚倒在了媚生身侧。
一群宫人拥着几个懂医术的高僧急急围了上来,福全急的跺脚,对着门边的内侍道:“太医呢,太医怎得还未赶来,去去去,再去看看。”
他说完,忽而跪在媚生面前,一脸的后怕:“娘娘,苏家这事,本不是陛下本意啊,那场大火是苏大人亲手放的啊.....当初苏家出事,是陛下力排众议,保下了您,现如今这峭壁湿滑,也是陛下不顾安危,将您救上来的,带了一身的伤啊!我打小儿伺候,从未见过陛下如此慌乱,您便行行好,体谅体谅陛下吧,老奴求您了!”
媚生忽而觉得疲累至极,所有人都说李珏宠她护她,是她不知好歹,要作天作地,可是没有人记得,苏家那些鲜活的人命,在皇权碾压下,便如蝼蚁般不堪一提。
明明是他带来的这场灾难,现如今却而要她感激他护住了她,她真是不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