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院试
“娘子宽心,老妇家是陈年的好牌子,赶前头才接个大主顾,尚有几分信誉可言,约期那日定给您绣好,您只管来取。”
接银子的老妇年过六旬,鹤发黄颜,林云芝慕名来求护腕时有过疑虑,后晓得是她家新妇的手艺,家中几样成品颇为入眼,遂下了定金,数日子等取货。
“劳烦大娘多费些心,某急着要,还请多上心,酬金事后双手奉上”林云芝点出几处要添补留意的地方,架在肩上的担子松了。
那大娘心眼活儿,连着前后估摸出大意“是家里人科考吧?”叫林云芝含糊过去。
“不说大娘也明白,科场严,带进去的衣物用具一应有监官翻查,忌讳多,衣物上的条条款款,细说三两个时辰也罗列不完,若是赶上违禁,监官搜出来麻烦可就大了,
小娘子的谨慎大娘明白,家中虽未出过读书人,但经年累月打下的交代,较起衣物里的规矩,我陈老婆子敢当天下人面竖只手,不瞒小娘子,来我这儿的多半同你有一样的心思,没出过半点差错。”
有朝以来,科举便深受当权者重视,由下至上从地方州县府学,至京都国子监、太学,为天下读书人出人投地的必由之路,不言入朝为官、还是偏安一隅做个雅士。
左右功名才是衡量学识成败的筹码,如此镀金度高的考试,怎么能不严,舞弊更是万不能有,一经察觉终身与科举无缘。
林云芝深谙其理,遂到约好的日期,陈氏再三做保,她回去依旧里外又翻查好几回,唯恐出现纰漏,确认无碍后,才送出去。
料子针线与黄氏的如出一辙,倒没叫她察觉出来。
“这是我同你嫂子连夜赶做的护膝护甲,料子比上回的暖和,你此次院试捎带去,别冻着”
黄氏将布包递到陶家兴手里,她盼着人高中,又不敢给他施压,倒腾来倒腾去,能说的贴己话没剩两句
黄氏挑了句最稳妥的道:“娘信你,自稳住心性,等回来娘与你做好吃的”
趁着午时休憩时辰长,黄氏好久没单独跟老四谈过话,避开科考,晃着时辰过去大半,陶家兴顾自点头,眼神多是在两副贴身之物上睃摆。
“老大媳妇别关顾我一人说,你嘴甜,倒是吐几句吉祥话!”
这人吧,心里想着忌讳,不提又空落落的,总觉着差些什么,黄氏搜肠刮肚没能拼全句委婉话,只好把担子甩给儿媳妇。
林云芝避无可避,心里直呼冤枉,架不住黄氏,便是陶家兴也满眼看着,怎么说都是从最下层爬上来的,好听话会不少,用古话也能圆两句:“愿小叔大鹏一日同风起,星垂平野,蟾宫折桂”后问:“娘觉得可行”
黄氏连连点头,莫道她不懂诗句,但没见老四眉眼间欢喜,能不是好话?
林云芝也疑惑,自从她这只“蝴蝶”产生效应,原该发生的桥段已然接不上,相较三年后男主院试提名,才露尖尖,或是能提上日程。
科考在即,学堂内风气有些肃清,学氛能以耳闻,四处读书郎断章取义,左一句四书右一句五经,能知用功,至于成效,只得由着他们自己扪心自问,但亦有落网之鱼,钟习远身前摆着布包,四角敞露,依稀能窥见里头藏着的东西。
他大马金刀而坐,左右围了四五个狐朋狗友,都是混吃等死的难兄难弟,旁人还求着临时抱一回佛脚,随着钟习远一起放纵洒脱的几人,全然没这念头
--用他话来说,平日朝五晚九还学得五迷三道,余下这几日再发愤还能开出花来不成,该舍时要懂得舍!
陶家兴在外头逗留许久,才入抱厦学廊,钟习远老鼠闻着肉香,远远便伸手打招呼边喊:“家兴兄,快过来!有好宝贝送你,唉,怎么还不听呢?”
见陶家兴步子不错往学舍而去,干脆翻身而起,从布包里拽出东西,夹在腋下,他身量宽,来去走廊又窄,再一展臂愣是将路堵得严严实实。
陶家兴推诿不过,问道:“何事?”
“嘿嘿,好东西给你”说着从腋下捣鼓一会,陶家兴定睛细瞧出事副狐狸皮毛的护膝护腕,做工精巧,尾部还绣有一枚四方铜钱,金线绣有“大运亨通”四字寓意吉祥
钟习远笑呵呵道:“我找外头绣工特做的样式,精巧耐用,过两日穿去考试能不惧寒,悠着你们不知晓哪家女郎手艺,便做主替你们都做了一份,今日才送来,正好给你”
陶家兴脸色缓了缓道不用,钟习远以为他客气,打从那日在店里叫许翀颜面扫地,钟习远便彻底拿人当兄弟,一副护膝值不了多少银两,不收那就是生分,他们两兄弟之间怎么能有生分?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说着一眼留意到陶家兴胸前的布包,钟习远满身肉应着满身劲儿,陶家兴有把子力气,真拧不过他,钻了空子塞进布包里,他揉了揉被掐疼泛红的手腕
钟习远知道自己失礼连连赔笑:“家兴兄,无奈之举,莫怪!我这便滚,不碍你眼”
陶家兴受下这份欲加之礼,一会换进箱底就是了,只是他这厢回到学舍,翻开布包时却愣住神
布料有些泛白,四仰八叉摊开,里头横躺着两幅护腕,钟习远方才胡乱塞,打错了次序,两双混在一处,陶家兴能识得黄氏的针脚,他衣物浆补多是黄氏亲为,自诩不会误认,但余下的三只,或说大同小异是在抬举--简直是如出一辙。
这怎么回事?钟习远说护腕是外头寻绣娘赶工的?似触及真相。
越临近日子,黄氏整日都是掰着手指头过,吃喝有时常常失神,好些次弄错食客要的菜。
林云芝担忧出事让人歇着,奈何黄氏执意要帮忙,她只好同李氏说,两人轮番盯梢,怕黄氏心不在焉再伤到自己,盼星星盼月亮
院试总算在料峭春寒的三声锣鼓里而开,因设在县城里,自己干脆歇业--毕竟黄氏前两日状态很不对,她不大敢开玩笑放任下去,招呼上全家去县学门外等着。
四下有商贾小贩,有低头农家亦有富贵子弟,县学门外围着一排捕快,腰佩金错刀将行人拦在三十米开外,乌央央的,有点辨不清东南西北时。
有个捕快到跟前道:“可是祁镇陶家食肆的林娘子?”
林云芝望了望左右想许是应不会撞名,点头道:“正是”
“公子料到姑娘回来,特地叫小子在此相应,公子在前面不远的酒楼上,请林娘子过去”顺着他的手看去,是家奢华的酒楼,雕梁画栋很有气派
她凝眉问:“你家公子是?”
“县老爷家四子朱韫”
原是她大徒弟,林云芝看场面人挤人,大有不散的架势,妇人不好在外头抛头露面况且还带着孩子。
“留他们兄弟在外头守家兴,我们不若先去酒楼,这场面一会该乱起来了”黄氏觉得法子不错点头应允,陶家女眷叫那衙差领着外走。
陶老二望着长嫂身影,眉梢微蹙,又是姓朱的?莫不是真属意嫂子?事还是等老四院试毕,商量商量该再下定论。
院试同县试大相径庭,不过主考官由县令改为各省学政,两尺长一尺宽,比牢房还要简便的小屋子,童生脱颖成秀才之地
秀才--仕途路上真正的起步,唯有通过院试,往后的乡试举人,会试贡生,以及最后殿试三甲状元榜眼、探花郎才敢有所盼头。
陶家兴并非一清二白,他已然考过三回,流程比监考官还明白,屋里有夜壶供童生解禁,一盏煤灯,一条学案,案上只许搁放文房四宝,旁的一概不许,辰时一刻,巡场官员确认无误后朝监考官示意,再由监考官上报学政县令--学政点头说开考,案卷才能发至考员手中。
辰时一刻后,严歧听完禀报,摆了摆手道:“开始吧”
监考官闻声而动,捧着一叠叠案卷分发,三声鼓响后,顺手将一沙漏倒置--这是计时用的,待漏中细沙落尽,院试收卷封场。
陶家兴得一卷,铺陈开,案卷有规制,三述二时务,共五道题,前者涉及四书五经--囊括明经进士两科,尚靠记忆娴熟便能答,好坏全在平常功夫深,难是难在时务,完全随出题者心意,涉猎甚广,地理朝政、军事打仗无有定论,通俗来说--爱怎么考就怎么考,实现决计猜不到。
同时答题亦有规制,答题时首有破题,破题之下有接题,然后有小讲、大讲、余意,直至结尾,一段不落一篇文才休止,若是不如此答,也可以,来年再见--就算把皇帝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依旧无用。
三述难不住陶家兴,晕开笔墨后,提笔疾书,前朝科举以正楷作答,晋帝登基大改,弃楷不用改用馆阁体。
陶家兴自小便习,描刻一手好字,故而三述洋洋洒洒,一行并一行工整的诗文跃于纸上,待手酸时搁笔轻柔,而后与前一致,满头苦写。
及至最后一道时务题,陶家兴霍地顿住
卷问:朕观古之王者,受命君人,兢兢业业,……我国家光宅四海,年将二百,十圣宏化,……自祸阶漏坏,兵宿中原,生人困竭,耗其大半。农战非古,衣食罕储,念兹疲氓,未遂富庶。督耕植之业,而人无恋本之心;峻榷酤之科,而下有重敛之困。既往之失,何者宜惩?将来之虞,何者当戒?
题意所问“才识兼茂明於体用”,所讲是白马原叛乱,中原地区,战争连绵,百姓逃散,朝廷陷入左右为难困境,国库空虚,是求百姓务农,宜室宜家,自己勒紧裤腰带过,还是增添税收。
此战乃前梁朝鼎盛转衰之役,梁帝错听谗言,道行逆势,以至其后灭国,如今有前车之鉴,问该何如行事,能保来日我朝遭遇同样灾祸,能不似梁朝那般覆灭,可朝代更迭,暴帝无为,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虽无定数,却是大势所趋,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和,真行至穷途,便是神佛亦无计可施
题一如以往--难答。
陶家兴停笔顿了许久,忽想若有一日四海升平,万邦来朝,自己得进功名,庸庸碌碌半生,最后谋得一县之地的父母官,能庇佑一方小家,妻儿老母相伴,偶得兄弟团聚畅饮,不愁银两不忧用度,想着想着不自知的笑出声,念起林氏的话
他笑骂道:“尚在青萍之末,大鹏未扶风起,星芒点点,不解田野之阔,倒先想着暮年将歇,可笑至极啊”
说着,他晃了晃脑袋,将之杂念抛出脑后,纵笔作答,随着开场的铜锣一般,三响后考官在门口外敲门,解开上头下的大锁,鱼贯而入取走案卷,
陶家兴松了口气,缓缓走出房间,撞见外头日光,先迷了眼,陶老二陶老三迎上来--没见那道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