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60
手一松,刀子掉落草坪。
两个孩子懵懂,对世事变化一无所知,看见高阳冲过去,抱着他的腿喊爸爸。
高阳腿一软,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孩子。
钟玉英跟着走上去,她的视线落在草坪上的刀子,“发生什么事了?”
高阳摇摇头。电话是恶作剧,把他一通耍,更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面对杨清水这个敌人,他是畏惧而挫败的,这无法宣之于口。
“不是说早上回来吗?怎么现在才到?”
见高阳脸色不佳,钟玉英心里打鼓,“回来路上车子被撞了,耽搁了几个小时。”
“撞车?”
“嗯,车头有点剐蹭,你去看看,没出大事。就是找保险协商这事耗时间。”钟玉英说,“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情?”
果然不只是一场恶作剧,余悸未消,一股凉意便涌上心头。
六月中旬,炎炎夏日,“羚羊”侦探社紧闭大门不营业,里面则大开空调,老板躲在办公室,吃冰镇西瓜。
刚能出院,那一刀下去肚子开了胃口也开,杨清水回来这两天除打了个电话外啥也没做,业务有曾悦儿代办,从接单、收集线索到联络人士,她做得井井有条,不用他操心,乐得吃吃喝喝。
“女儿被绑架失踪十年,绑匪消失,至今没有找到活人或尸体,这个姓陈的玩具商愿意给10倍委托金请你调查。”曾悦儿点击电脑上一个个委托申请,让杨清水选择业务。
“不接。”
“二十岁男子被杀,现场没有指纹证物,也没有监控记录,他的家人希望你协助办理案件。”
“不接。”
“……”
杨清水像个不愁恩客的花魁,稍稍手指头就能勾一大把人赶着给他花钱,他却一个两个全都拒之门外。除此以外,他直播也停了,更不接受采访,提前过起退休生活,看电视读报纸,闲事不管。
打开电视,刚好回放他被刺的视频画面,话题热度本来下去了。电视台乐此不疲回放,血腥场面播放热度依然高涨,杨清水吃着瓜,津津有味看着画面,不时感叹:“这摄影记者太会了,一个新闻片能拍出动作电影感,哟,看起来真疼。”
“什么看起来,你就是被扎那人。真以为自己在看5D电影,连痛感都是模拟的不成。”曾悦儿吐槽着,“这里还有个委托人他的身份证明丢失了,让你帮他找回身份,接吗?”
杨清水往垃圾桶吐瓜子,“挂失补办身份证去派出所啊,找我干嘛,不接。”
这下轮到曾悦儿不爽了,说:“什么案子都不接,还敢胃口这么好,你怎么不改吃西北风。”
“我们现在又不缺钱,上次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什么线索都没有,就跟水珠汇入大海,现在要把它挑出来,太难了。”曾悦儿说,“这是一个长期调查,在此之前,麻烦老板您看在我的年终奖金和薪水份上,纡尊降贵,挑个案子吧。”
杨清水想了想,他的金手指差不多玩完,别查重案害人害己了。“我的要求——案情简单,不沾违法犯罪的,最好还有趣。”
曾悦儿看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离婚,妻子要取得丈夫的偷情证据分财产,风化类型,怎么样?”
“就这个。”
杨清水随意挑了个案子,然后擦擦手,打开窗户,让自然风透进来,他看向街面的尽头,周围商铺萧条得有些不正常。
雪光街的尽头正在发生一场小型械斗,二十几个帮会小混混为了这条街的“所属权”对峙,一言不合抄家伙干起仗来,几个脑袋五颜六色的青年满嘴脏话叫骂,两个挂了彩了趴在栏杆上嚎叫,最近的争地盘的多了,这种场面每条街上总要上演几回。
商铺赶忙拉闸关门,有的人报警求助。
接到报警的巡逻车从四方街出发,驶过两个路口,遇上红灯停下。等候时,副驾驶上的员警看向外头,自言自语:“这人一直没走啊……”
车长:“什么事?”
他指向转角处的一辆小货车,车子熄了火,驾驶座司机似乎百无聊赖,架着腿翻起小漫画。员警说:“早上巡逻车经过,我就见过这人,车子不开光坐着。”
坐半天了?
做日常巡逻的警员,遇见奇怪的人都要留意,观察力加上直觉就是他们的工作素养之一,“咱们过去问问。”坐后排的小队队长发话,车长便在对讲机上回报调度中心,需要五分钟偏离路线。
员警走过去,敲货车车门,“车牌、身份证拿来。”
司机乍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看见警察过来表现得也正常,解释说没等着生意,就在车上坐了一段时间。
是有点奇怪,但也不犯法吧?
“没说你犯法。”警员登记身份证信息,瞅见驾驶座旁边有个黑色小旅行袋,“这是什么,打开看看。”
司机顿了顿,“警官,就是螺丝刀扳手那种工具而已。”
警员再次重复,“打开。”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司机握住旅行袋提手,放到大腿上,动作有些缓慢,迟迟不肯拉开拉链。
警员看向他,心头有些警惕。
就在这个时候,车子后方路面驶来一辆黑色奔驰,下车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高阳,随车有司机保镖,后面还跟着一辆车,谭固朗跟其他手下跟随其后。
人墙般的阵仗可以挡住袭击,却挡不住子弹。“嗖”地一声,子弹擦过高阳,贯穿了谭固朗的肩膀,血喷溅而出。
枪响贯耳,登记信息的警员猝不及防,当他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就连忙握紧枪袋朝枪响的地方跑去。这时,货车发动,司机踩下油门冲出马路,绝尘而去。
一看见谭固朗中枪,众人本能地蹲下,高阳抬头,子弹是从路边的一幢大厦窗口打的,有人在狙击他们。
还没想明白,第二枪开了,对准高阳脑袋,只是露出的目标太少,子弹偏了打在车门边上,擦出金属火花。
原本在路边的巡逻小队赶来增援,他们来得正是时候,两人前后包夹上了大厦,另外的警员则在外面紧盯枪口射出的窗口。
警员上楼,废弃办公室除了杂物垃圾,什么都没有,人已消失无踪。
笔录室内,高阳等待了一个小时,期间有医务人员给他处理手肘手背?擦损,待他们离开之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监控录像仪的红灯闪烁着。
在高阳拍桌子前,终于有人进来了。
常规的笔录只要一个人,进来的是两个三四十岁的刑警,分别坐在两边,看了他一眼,翻开记录簿。
简短问过身份信息,“可以说说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四方街地铁附近吗?”记录员问。
高阳:“那里有我的物业,我跟属下去巡店。”
记录员:“属下还是手下?”
高阳眉头一皱,“这跟我被袭击有什么关系?”
记录员敲桌子:“问就回答。”
“属下。忠天集团的纳税记录跟职员登记表,都是可以公开查阅的资料。”
刑警这时候开口:“那个中了枪伤的谭固朗,我们怀疑他与几桩海外走私案有关,身为他雇主,你觉得自己是否知情?”
“我觉得?”高阳质疑。
刑警:“不是吗?如果预设你知情的前提,我问的话存在诱供,可让我直接问知不知情,太侮辱我的智商了。”
高阳握紧拳头,眸光闪过不快,说:“我是本次袭击受害者,跟今日无关的问题我不会回答。再问猜测的问题,我会考虑投诉你。”
刑警打量一下他,然后说:“高先生是个战士啊,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服软。行吧,你最近跟谁结怨,觉得谁有兴趣杀你?”
高阳听着,总感觉话里有刺,忍下气,“这段时间,外界质疑我买凶袭击姓杨的侦探,他有激进的拥护者,被舆论教唆杀人不是不可能。”
刑警心里觉得好笑,说:“你觉得他的粉丝愤愤不平,所以开枪杀人?”
高阳:“别人的想法我不知道,只是对这件案子的合理猜测。”
“是吗?”刑警笑了笑,“看看今天的场面,行凶者掌握了你的出行路线,动用的是狙击枪这种高杀伤力武器,务求一击即中。不像激进拥护者高调犯案,为了炫耀或宣扬立场的目的。按目前的证据推测,更像手法高明的雇凶杀人。”
这一下戳中了高阳的心思,可他不愿意在这件事上跟警察拉扯,“也许是吧,这不应该是你们调查的吗。”
“上两个星期,整个北区的治安案件发生185桩,你可能不清楚什么意思。”刑警从档案中抽出一份,打开,“上一年就是整个五月,也只有91桩。”
高阳:“这怪不到我头上。”
刑警笑了,“我听说,四海跟青联四个堂口的老大失踪了三天,找回来时鼻青面肿,骨头断了几根,现在还在医院养伤。”
高阳抬眼,冷冷问:“他们报警了吗?”
刑警敛去笑容,脸色一沉。
对于这些帮会的人来说,有台面上与台面下两套司法系统,别人有事找警察,他们遇上事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警察,那几个大哥从失踪到被找到,不是推脱下楼摔倒就干脆将调查的人拒之门外。高阳这么问,也在告诉刑警,这事你们管不着。
“几单伤人在你的档案都排不上号,不劳你费心。”刑警说,“接下来有什么计划,继续让你们的人闹事,扰乱治安,让大众转移视线,甚至认为高桥离开了黑道维持不下去?”
高阳的眼角带着两分冷锐的笑意,“难道不是吗,哪里没有几间麻将馆,几个瘾君子?有哪个地方,警察能二十四小时无休?”
刑警叹气,然后点点头,“这点我不得不承认,水至清则无鱼,清理所有帮会会引起乱象。不过,其他人可以逃得过,你不行。被揭了这么些天的底儿,所有人眼珠子都盯着,你现在是高桥市罪恶的旗帜,不将你正法,连我们警局都会被戳脊梁骨。”
高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所以,你更不应该动那几个堂口的人。”刑警说,“把水搅浑,这方法没错,可得罪江湖上其他帮会,你就等于两边都得罪了。运气好的话,你还能回到这儿来,不过坐的就是另外一个房间了。”
运气不好的话……死于非命。今天逃过一次,不见得下一次也有这种运气。
刑警最后的话印在他脑海中:“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事情总会完结。黑道的案子,往往死无对证,找不到主谋,可这个结局对你来说,可能是最惨烈的。”
伤人的枪手尚未找到踪影,那个行迹古怪的货车司机被拦截下来,搜查发现旅行袋里装了手枪,以藏有枪械被带回调查。怀疑司机跟枪手是一伙的,巡逻警察检查耽误的作案时机。司机矢口否认,只认了藏枪罪名。
谭固朗肩膀中枪,还在重症监护病房救治,换了半个人体循环的血量,取出碎骨,人尚且未清醒。
高阳离开警局,到医院探望,直到在手下的护送下出医院,周围人都在默默注视着高阳,微妙地自带审视的目光,仿佛他已经是鲸面画押的罪犯。
某程度上,他已经被定罪。
高阳脸色前所未有的泛灰,握着拳头,上车以后,他说道:“这两天把阿英跟两个小孩送走。”
高仑不禁诧异:“哥,你要做什么?”
“我不愿就这么认输。”高阳锋利的杀意从双眸透出,“既然要死,就大家一起死。”
警局外。闹市开枪案刚刚结束,记者已经赶到警局门口等候采访,一个记者发现旁边那人,有些惊讶:“杨侦探,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得不是时候,这儿也能碰上记者,“来接个朋友下班。”杨清水说。
林知律倒是没有这么早下班,刚好有证物要移交到兄弟单位,出了个外勤,一出门看见等在大门处的杨清水。他靠着墙,两条腿斜支着,看见林知律眼睛微亮,站直了背脊。挥手打招呼的热情劲儿,总让人感觉有不轨企图。
走过去,林知律蹙眉:“我说了,还有工作。”
“所以我自己出现了。”杨清水狡黠笑,“你要去哪儿,捎上我吧。”
旁边的记者默不作声偷听,心想传闻果然是真的,杨清水的绯闻对象是刑事调查组的干探,这打情骂俏的样子还在热恋期,难怪他当众公开取向。他默默拍下两人一起上车的照片,预备哪天报道用得上。
南区警局。林知律完成证物交接后回到车上,看向旁边请不走的大佛:“说吧,什么事?”
杨清水递给他一个纸袋。打开,里面是一个黑色移动硬盘和一份人员名单。
他看着路况,脸色说不出是松一口气还是唏嘘,缓缓说道:“忠天的社团人员名单,硬盘是这五年来忠天的秘密账本,有了这些证据,整个忠天的犯罪集团都可以落案拘捕了。至于真伪性,你可以拿回警局研究确认。”
目光扫过人员名单,林知律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是真的,这回就是结束了。”
杨清水点头。
各种意义上的结束。所有小说剧情在这里告一段落,接下来都是全新、未知的生活。
没人追杀的日子,他还稍微有那么一点不习惯。
“这个案子之后,”林知律问,“你有什么打算?”
“当网红的路被自己两句屁话堵了。”杨清水靠着车窗框,瞎遐想,“侦探社有曾悦儿打理,我可以提前退休,没事干就在门口摆个算命摊子,侦探社查不到的,扶乩测字占卜相星,玄学包揽了。”
一条龙服务,职业规划还挺有格调。
“你又破了一桩大案,为什么不考虑继续做侦探?”
杨清水打哈哈,“你不是说我毫无推理侦察的天赋吗?”
林知律静了静,“当时我怀疑你的动机,一个从天而降的人,隐藏的事太多,所以我对你抱有防备。现在我想收回这句话,你是好人。”
“这就给我发好人卡啦?”杨清水还是漫不经心嬉笑,“还是骂我比较好。你一夸我,总觉得脚步虚浮,心里害怕。”
林知律盯着驾驶位上的按钮,琢磨一字一句,说:“我要为自己的傲慢向你道歉,对不起。”
被这正式的措辞吓到,杨清水撑着脑袋的手肘滑下,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收回拉长的下巴,连忙摆手,“你要道歉,我岂不是要磕头?要是别人看见咱们在车子里头对拜,不知道怎么想呢。”
被他岔开话题的能力折服了,林知律有些无语地扫了他一眼,才说:“你耍太极的能力又进步了。以前看你没个正形儿,总想掰直你的 背,让你端正态度,现在想想,是我惯了当警察非黑即白一板一眼那套,碰上个不守规则的,不知道该怎么是好,就攻击起你来了。”
被他这么一说,杨清水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若无其事地瞥向他,总觉得耳根子有点热。
林知律坐着,轻缓地吸了一口气,这些话在他心里压了一段时间,说出来是迟早的事。他看向杨清水,神情十分郑重。
“杨清水,这个案子之后,我们重新认识吧。”
迎着林知律的目光,他感觉脸上有些热烫,这种直接的不打折扣的表达,往往是杨清水招架不住的。
没等他想好回应,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他大概猜到是谁。接通后,听筒覆上耳朵,听见电话另一头告知的事,杨清水脸色微变。
黄昏,天色将暗。
海运码头这个时候依然忙碌,来往卸货上货的轮船络绎不绝,泊位难得有半小时空缺。码头旁边,则是一个石滩,高桥市海岸线曲折绵长,石滩环境一般,没有货运码头在旁边,平时没有游客到访,休渔期的旧渔船停泊占据大半个海滩。
高阳站在其中一艘渔船的甲板上,神情复杂地看向那轮即将掉落海平线下的夕阳,看着余晖一点点被吞没。
万事转头空,人生不过如此。
钟玉英从船舱出来,走上甲板,看了身边丈夫一眼,犹豫再三,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用。
她反抗过,跟高阳说她不愿去那个她连名字都念不清楚的国家,仅仅因为跟本国没有引渡条例,将他们母子三人扔到地图上某个角落,不能离开不能回来,当一辈子异乡人,跟坐牢无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