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65

  李敢吸一口气,将陶埙放在唇边,重又吹了起来。

  草场内战马很多,都在安静地啃嚼着夜草,马尾轻轻扑打着蚊蝇,草料被轻轻翻动,偶尔有值夜的军士在马群中巡视翻检。

  埙声中,一片静谧的天空上,星星如明珠一般闪烁不定。

  李敢坐在高高的草垛上,望着天空不断将心里的思父之苦吹出来。

  霍去病坐在他的身旁,以手支颚,听着他的埙音。

  风清,月淡,人也淡淡的。

  月华如水,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无声流动。

  李敢这两天得到了贺连东都他们的有心照顾,此时,他又得到了自己将军的有意陪伴。初闻噩耗的伤痛,终于在此时,随着眼中的热泪,口中的埙曲,而逐渐流淌干净了。

  身在骠骑营,拥有这些热血豪爽的好兄弟,李敢觉得自己不孤单。

  李敢吹了一会儿,停下埙:“我大哥说过,心里有不舒服的事情,这么吹着吹着就会慢慢散开。”

  “哦。”霍去病点头。

  “很管用。”李敢乃是年近三十的军人了,父亲的死亡固然是一次打击,但不致于彻底击垮他。他看着霍去病,还有心思跟他开玩笑:“霍将军要不要试一试?”

  霍去病看他情绪开始好转,于是一把夺过那埙:“行呀。”

  他先看了看那个埙孔,然后在自己的大氅上用力擦了擦。李敢见状知道他嫌他口水脏,皱眉正色道:“霍将军,这是兄长赠与属下的纪念之物,你莫弄坏了。”

  霍去病说:“怎么会弄坏?”

  他将埙口擦干净,放在唇边慢慢吹响。

  他不会什么埙曲,只任那曲调随意摇荡在大漠的上空。

  略吹了一阵,李敢从他口边将埙抢过来:“将军不会吹,埙也是有曲子的。”他特地从衣甲内抽出军制纱衣,示威般的用力擦擦那个埙孔,示意给霍去病看,他也嫌他的口水臭。

  霍去病笑着摇头,听他吹一曲《垓下》。

  李敢今夜反反复复吹的就是这首曲子。此曲讲的是西楚霸王项羽,一生戎马倥偬,所向无敌。最后败于十面埋伏的四面楚歌之中,自刎于乌江边。

  此时的李敢,已恢复了职业军人的冷静与自持。

  虽然依旧吹着这首悲伤的歌,他却不再那么伤心了。

  相反,他的头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敏锐……

  忽然,一道白电在他脑海中闪过,顿时整个人如亟雷霆,清明透彻:老父为何自尽,前因后果他尚不明,他怎么能够躲在思念亲人的悲痛之中,任那事情模糊一片?

  李敢霍然站起,草屑飞舞:“霍将军,我明日能否提前回长安?”

  “当然行。”霍去病也站起来,李敢现在已经是郎中令,不必再跟在军中了

  李敢面向他:“属下今夜便会将一切军务都交待清楚,决不给骠骑营增添麻烦。”

  “好。”霍去病点头,从此大汉朝又将多一位年轻的九卿高官。

  李敢捏着陶埙,正要纵下草垛的时候,回头看一看霍去病。

  霍去病满脸笑容,如同当日两人之初见。

  李敢虽眼角依然红肿,脸上也挂起爽快的笑容:“能在将军麾下,是李敢之福。”

  黄土崖

  绿阶对霍去病的户邑已经算不清楚了,这一回皇上给霍去病增加了五千八百户食邑,他麾下的将士也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

  卫青部虽然与大单于部苦苦鏖战,卫大将军打得艰苦也打得豪迈,可是皇上评价此战功过之时,言他损失兵将过多,功过相抵。

  卫青部那么多浴血奋战的将卒,皇上居然未作任何封赏抚慰。

  长安城的这个秋天特别短暂。

  绿阶亲手栽种的菊花刚开出几朵,便有纷纷翻飞的初雪来到这个城池,告诉人们,元狩五年的冬天就快来临了。

  嬗儿伸着小手追着漫天飞舞的雪,呀呀地叫着,小脸纯真得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

  绿阶教他在霍去病的黑色衣袍上去看雪,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六枚晶莹的棱形。

  霍去病站在雪中,一动不动让儿子跟绿阶一起在他身上寻找美丽的雪花。

  新年一过,皇上在整个朝廷的官位设置上有了许多新的举措。

  原先掌管兵权的是大将军,目前仍由卫青担任。皇上特地在大将军之上,增设了大司马一职,总管天下兵马。

  他将卫青任命为大司马,与此同时,提攫霍去病也担任大司马。并且还特地颁旨,宣布霍去病的骠骑将军与卫青的大将军轶禄平等。

  他将天下兵权一分为二,让卫青与霍去病权势对立。

  绿结发现,受封归来的霍侯爷一天比一天沉默。

  他的双眸中锋芒挺拔的神采,一天比一天减少。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看长安城的雪,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

  她抱了嬗儿在他面前玩,希望他一起加入她们的游戏。

  他只是微微弯起唇线笑一下,望着她们不做回应。稍过一会儿,他的眼神又滑向了她捉摸不到的地方。

  而长安城的雪,一天比一天厚重了。

  霸气凛凛地积压在整座城池之上,天地一片白茫无垠。

  这一天,霍侯爷不知道为何,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喝了许久的闷酒,绿阶也不能进去。

  绿阶看出他心里不快乐,便自己到以前的屋子里去过夜。

  到了半夜,她正睡得迷糊,忽然觉得房门似乎被什么东西推开了。她坐起来,霍去病站在门口:“你怎么一个人睡这里?”

  “侯爷喝酒,妾身不便打扰。”

  “你不是酒量很好吗?”他走过来拉住她的袖子,“跟我过去一起喝。”

  绿阶摇头:“我不喝不痛快的酒。”

  霍去病已经醉了,怒道:“叫你去就去!”

  绿阶磨磨蹭蹭穿上外衣:“侯爷你喝醉了。”他看起来有些怕人,双目红丝,头发也微乱。

  霍去病等不及了,一把将她拖出去。

  绿阶的手腕被他捏得痛极:“侯爷你轻些。”

  庭院中的积雪清早刚被扫净,空气中含着冰雪融化时的寒意,竟比下雪时分还要冷三分。

  绿阶衣衫未整,冻得缩着脖子被他拽着,心想他大约是醉得脑子犯浑了。低着头找到自己的木屐,便跟上他的步伐随他进了屋子。

  一股浓烈的酒味儿充斥了整座屋子,他喝的是最烈的胡酒。

  绿阶不爱喝这酒,侧头坐在他身边,抚摸着被他拉疼的手腕,撩开衣袖,上面已然印了深深的掌痕,凝作紫色的瘀迹。

  “侯爷要喝自己喝……”绿阶话不曾说完,忽然觉得脖子被一把拉起,她尖叫一声,喉咙里一股辛辣之气直灌而入——他逼着强灌了她一爵酒。

  那酒直逼入肺气,绿阶大咳起来,咳得呕心抖肺,泪水直流。

  霍去病将酒爵重重顿在案几上:“今日,你必须喝。”

  “侯爷……侯爷……”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粗暴,绿阶开始害怕。

  他又倒了酒递到绿阶的面前:“喝!”

  他的语气凶狠狠的,绿阶压过胸口翻涌上来的咳嗽,大声道:“侯爷,我是绿阶啊,你怎么了?”

  霍去病醉眼朦胧着,绿阶拉住他的衣襟推搡了他数下。

  他被推得左右摇摆了一回,揉揉额头,低下来认了认她。绿阶凑着他大唤:“侯爷!”

  他怔了一会儿,咧出一丝难看的笑意:“你啊?”

  绿阶怨气:“刚认出来呢。”

  他不为难她了,将酒爵放下去,手不稳,酒水一大半洒在漆案上。

  绿阶为他找布,打算将案桌擦拭干净。

  她拿到抹布,重新在他身边坐下,正要抬手擦拭,只觉得肩膀沉重。

  原来是他将头垂下,轻轻靠在她的肩上,卷着舌头跟她解释:“你啊……我,我认错了人了……”

  绿阶笑了一下,一边擦案几,一边在他耳边放柔声音道:“没关系。”

  “嗯。”他也醉醺醺地笑。

  绿阶劝他:“不要喝太多的酒,明日晨起头疼到底挺难受。”

  霍去病似乎不曾听清她说些什么,只顾自己在笑:“我认错了人……以为……以为是小陈……”

  绿阶的手一抖,那酒爵又被她碰翻,残剩的一些酒水又撒在了桌上。

  霍去病用手去胡乱撸那水渍:“你知道我们几个谁酒量最好?不是许叔叔……那个老头儿……只是贪杯而已……最能喝的是陈焕……”他叹口气,“跟你一样,都天生不怕酒……”

  绿阶见他完全醉糊涂了,说来说去,净说些已死去的人。

  她将手轻轻拢过去,想拍一拍他。霍去病忽然直起身,他道:“阿赫!阿姆真是你养的?难道比皇上赏的西域宝马还快?”

  说起“皇上”两个字,他的神情忽然变了,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皇上……皇上……舅舅……舅舅……”了。

  绿阶恐他吐酒,手指抚在他的头上将他按到自己身上,轻轻揉他的后背:“侯爷,你早些睡。”

  “不用,又……没醉。”喝醉酒的没有一个愿意承认的,他趴在她的肩膀上直摇头。

  绿阶不断揉着他的背,揉着揉着,忽然紧紧地搂住他。

  侯爷被皇上与卫大将军分成了两个不同的权力阵营,犹如一道鸿沟横隔在两个亲人的中间。绿阶作为女眷,也能够在舅母、大姨母她们脸上察觉出种种非同寻常的目光。

  母亲卫少儿是最不会掩饰脸色的人,绿阶看得出她夹在平阳府与冠军侯府之中十分为难。一边是多年扶持帮助她的弟弟与弟媳,一边是最近刚刚关系恢复的亲生儿子。

  她们身处漩涡外围,已然心中十分难受了,更何况是侯爷呢?

  “绿阶……你是我的人,不许变……”霍去病在酒梦中呢喃。

  “不变。”绿阶立即回应。

  “哦……”他糊里糊涂笑着,“谅你也不敢。”

  绿阶继续顶着他:“侯爷,这酒很难闻,你哪里去弄来的?”

  要饮就饮御酒,这种粗酒有什么可喝的?

  他嗯嗯了一阵,挂在她肩上入睡了。

  霍去病大醉一场,第二天却是他先醒。

第六十三章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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