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小太监观察日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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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小艾子, 还是个小矮子——苏丞相说的。
我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管着所有小太监的那种。
自从那日撞破了陛下和苏相的……奸情,我就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因为总管太监必须时时刻刻伺候在陛下身边,于是我只好捧着茶站在御书房屏风旁, 低眉垂眼, 一动也不敢动。
要问我为何怂成这样, 无非是御案后那两人,正在你侬我侬地靠在一处……练字。
苏丞相肩头罩了一件水绿薄衣, 正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 一手托腮,懒懒散散地取了架子上的毛笔, 没沾墨,在面前的白纸上划来划去。
而我们尊贵无匹冷漠无情暴躁易怒的陛下, 正站在龙椅旁,低着头给苏丞相揉手腕。
“嘶……”苏相忽然蹙眉,将手一把收了回来,没好气道:“别弄了。”
陛下的墨眸紧紧盯着他,嗓音低低:“不难受了?”
苏相:“难受,被你碰了更难受。”
这话的语气实在非常不好, 连我小艾子听着, 都替苏相悬起了心, 怕陛下当场发作。
但是陛下竟然笑了起来,他鲜少有这样的时候,听见那一声轻笑,吓得我差点把茶盏摔了。
“还在生气?”陛下放轻了声音,将苏丞相散落在肩上的碎发给别到耳后,温和地哄他:“孤下次一定不那样了。”
苏相把笔一甩, 白玉似的脸庞上浮起一片薄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他说:“没有下一次了!”
陛下心不在焉地应着,又伸手顺着苏相的脊背安抚下去,按在不知道什么地方,问:“这里,还疼么?”
苏相的身体僵了一僵,漂亮的眼眸里简直怒火中烧:“……别动那里!”
陛下不听他的话,索性把人一把抱了起来,自己坐进龙椅里,再让苏相坐在他的腿上,抬手就要去揉苏丞相的腰。
我目瞪口呆站在一旁,心想他们是不是忘了这还站着个大活人。
苏相推开陛下蠢蠢欲动的脑袋,开口:“还有人在这里。”
我感觉背上一凉,陛下凌厉冷然如杀人般的视线扫了过来,我手上的茶盏都惊得瑟瑟发颤。
好在我小艾子聪明,赶紧把茶盏往旁边小桌上一推,跪下道:“奴才去外头候着,陛下若有吩咐……”
“出去。”陛下不耐烦道。
我火速跑了出去,连头也不敢回。
还好跑得快,看陛下的样子,我怎么就觉得苏丞相,凶多吉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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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丞相缺了几次早朝。
按理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勤勉,每日都准时召群臣早朝,一个月才放五日假。但朝上哪有那么多大事要请陛下决议?如今大部分时候也不过是过过场子罢了。
因此苏相缺席,一开始倒也没人发觉。
只是次数多了,还是连着的一段时间,渐渐就有人提出了疑问。
这次下了朝,我昂首阔步正跟着陛下往外走,忽然衣襟被人碰了碰。
我回过头,原来是一个四品官员,旁边还有不少官员慢下脚步,有意无意地看向我们这边。
想了想,我留了下来,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公公可知,近日苏丞相为何频频缺席么?”有人问。
我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我知道为什么,但这是能和这帮人提的吗!
能告诉他们最近苏相日日都是歇在宫里,压根没出过宫,要上朝时就让轿子绕点远路,造成从宫门进的假象吗?
能告诉他们苏相之所以缺席早朝是因为起不来床吗?
能告诉他们苏相起不来床是腰酸腿软,嗓子沙哑吗?
能告诉他们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咱们龙椅上那位冷面冷心冷情的陛下吗?
能告诉他们陛下每天夜里都在欺负折腾苏丞相,导致可怜的苏相整日睡不好觉,还得拖着发软的身体去御书房帮陛下处理政务,结果最后又被压着使劲欺负吗?
不能!!!
我,小艾子,发誓!要为维护苏相的名誉抗争到底!
“大人这话说的,”我拿腔拿调地开了口,眼睛看着天上,哼道,“咱家只是个奴才,哪能知道丞相的事情啊。”
“再说了,”我又说,“陛下都没有表示别的意思,大人何必着急呢?最近递给丞相的信函不也不一封不落地回过来了?如果有什么大事啊,丞相肯定是会回来的,至于这平日里半点事没有,也就不麻烦他人家了。大人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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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相在被陛下压迫了一段时间过后,总算挣脱了出来。
或者说,苏相终于……生气了,和陛下闹起了小性子。
苏丞相这样的人,平日里轻易不动怒,什么时候都是温温柔柔的,处事作风极其令人舒适。
但这样的人一旦生起气来,也是万分难哄的。
苏丞相毅然决然从长定殿搬出了宫,回到他的府上,并且一连数日称病不朝,甚至陛下特意微服出宫去见他,都被不软不硬地挡在了苏府大门外。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陛下身边,偷眼去瞧他的脸色,果不其然,陛下的神色难看极了,隐隐夹杂着懊悔和不安,仍不死心,又去敲苏府的大门。
吱呀一声,一个清秀的小厮探出头来,看见陛下,就跪下说:“奴才请陛下安,丞相大人身染病气,不敢冲撞了陛下,还请……”
“让孤进去。”陛下神情郁闷,语气危险。
小厮跪着,还是拿那套搪塞的话糊弄人。
陛下等不及了,甚至想一脚踹开那碍事的小厮,就要强闯进门。
还是我小艾子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陛下且慢!”
“若是陛下打伤了苏府的下人,又强闯入府,”我苦口婆心道,“苏丞相恐怕会更加不好受哇!”
陛下脚步一顿,蹙起眉,显然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
他在外头沉思了半天,最后决定从墙头翻进苏府,避开那讨厌的小厮。
……虽然这个办法也并没有好多少。
我跟着陛下费劲地翻进了苏府,落地之后,发现竟然没有人察觉到我们。
苏府里清静幽雅,曲径回廊干净整洁,无不透露出主人苛刻的要求,但仆人甚少,我和陛下一路溜过去,竟然都没看见几个人。
但走了一段距离,忽然听得后院处丝竹声切切,陛下眉头一皱,立即往那里快步而去。
等我好不容易追上他,就看见眼前宽阔的庭院里,一大群穿红着绿的小丫鬟和清秀小厮,正在其乐融融地拨弄琴弦,伴歌伴舞,玩小绣球,下五子棋,簇拥着投壶的,令人眼花缭乱。
陛下的脸都绿了。
我也看得一愣一愣的,好哇,没想到苏丞相自己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府里头的小婢女小厮也……长得赏心悦目,花一般鲜活美好。
但再好看也不能看下去了,我怀疑继续看下去,陛下就要把我的眼睛挖出来。
陛下突然闯进来,那群玩得正高兴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面面相觑,不知要做何动作。
陛下冰冷的目光扫了一圈庭院内,没发现苏丞相的踪迹,脸色稍微缓和一点,嗓音却还是带着沉怒:“苏融去哪了?”
过了好半天才有人回答道:“丞相……一大早就出了门,听说是去赴曲水流觞的春日宴了。”
陛下:“……”
我:“……”
敢情我们跑了这一大遭,丞相压根就不在府里头,而是早早就出去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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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小艾子,陛下身边最苦逼的那一个小太监。
不仅要跟着陛下上苏府捉人,还得跟着他大老远骑马跑到京郊去,在那里寻苏丞相的踪迹。
春日宴是京城的贵族公子们最爱举办的宴会,风雅悠闲,作作诗吟吟词,兴致来了还可以来段剑舞。怎么优雅怎么来。
一登上半山腰,我就瞅见那批列席坐着的贵族公子们,个个白衣儒冠,衣袍飘飘,像是要成仙归去。
而右侧首席那人尤为瞩目,他穿着淡青色的薄衫,墨发未束冠,而是简单地用细绸带扎了起来,正漫不经心地低头在案几上写字。
我察觉到陛下的脚步不自觉放慢了。
“……”他沉默片刻,突然说:“去树后。”
于是我跟着尊贵的陛下一起,躲在大树后探头偷窥苏丞相。
曲水流觞是诗会的一种形式,将白玉杯盛上酒液,放在众人身前那条细细的溪流中,让它随波飘荡。同时上头击鼓作曲,一曲完毕,白玉杯停在谁跟前,谁就要将这杯酒饮尽,同时在极短的时间内作诗一首。
这样风雅又消磨时间的活动,陛下向来是最为嗤之以鼻的。
但他现在默默站在树后面,定定盯着苏相的方向瞧,好像更为浪费时间。
几轮曲水流觞过后,终于不负众望的,那白玉杯停在了苏相跟前。
连我都不自觉激动起来了,期待着苏丞相三步成诗,艳惊四座。
虽然那些文绉绉的诗我半点听不懂,但这不妨碍我崇拜苏丞相。
苏相微微弯腰,纤长的手指从清水里捞起那白玉杯,一饮而尽。我发现陛下一个劲地盯着他修长优雅的脖颈看,好像能看出花来似的。
苏丞相把白玉杯放在案几上,轻笑道:“这都第五次了,诸位说,是不是故意针对我?”
陛下攥紧了拳头。
有人高声道:“怎么可能!是这白玉盏有灵,都想听听苏相作的诗词呢!”
立刻一大批人应声附和,场面一时极为热闹。苏相在众目注视下,神情淡淡,唇角的笑意很浅,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陛下冷声道:“心怀不轨。”
我:“……”倒也没那么严重。
“才力已尽,”苏相摇头,“一首也作不出来了。”
“那就弹琴!”有声音传过来,像是也很激动:“击鼓,或者作舞也行!”
陛下的身体僵了一瞬,我立刻往后边退去,害怕被他的怒火波及。
最后苏相命人端了台焦尾琴上来,随手拨了两下,漫不经心道:“那便弹弹琴吧,诸位随意。”
琴音悦耳,连我这种不懂行的人听了,都觉得身心愉悦,脑中浊念一扫而空,简直想拍腿大呼仙曲。
只不过虽然觉得好听,我却不敢吱声,全因为陛下的眼神,实在很暴躁。
“要不……”我尝试着提议:“陛下,我们现在过去?”
陛下沉默了片刻,摇头沉声道:“不用,让他多玩会。”
我不禁为陛下这片痴心痛哭流涕。
“他……”陛下说话时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怎么组织语言,半晌后才说:“这段时间太忙了,都没空休息,让他歇会吧。”
我深以为然。
可不是很忙吗,不仅要忙着应付朝政,还要忙着应付陛下。
由此看来,陛下根本不值得我小艾子同情,苏丞相才是最惨的那个。
于是我陪着陛下在树后藏了老半天,终于捱到这群贵族公子玩困了,一个个告辞离开,最后剩下寥寥几人之时,苏相才站起身来。
雪白帐顶的小轿抬着苏丞相晃悠悠远去,我对陛下这一趟的无功而返感到无语,忽然看见那轿子方向一转,直直奔着我们的藏身之处而来。
我:!!!
陛下避之不及,或者根本没想着要避,于是我就眼睁睁看着那精致的小轿在面前停下,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撩起轿帘,苏相极为温柔好听的声音传出来。
他说:“陛下站这儿半天了,还不回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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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艾子,正战战兢兢地跟在苏丞相的轿子旁,和那几个沉默的轿夫面面相觑。
而陛下无情地抛下了我,转身就毫不犹豫地挤进轿子里去了。
我跟在旁边往回走,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只言片语。
“陛下怎么得空出来发呆?”这是苏相的声音,语气柔和,藏着不露声色的着恼。
果然还是在生气。
陛下说:“我来寻你。”
陛下在苏丞相面前很少以天子自居,就连自称也变了。苏相倒是向来礼节齐全……似乎只在夜里的时候,气急败坏地喊过陛下“越晟”,并且骂他“禽兽”。
苏相很轻地笑了一声:“寻我?陛下这不是折煞了臣么?”
陛下的嗓音软了下来,低低哄:“和我回宫吧……我那晚错了,你不要生气。”
苏相哼了一声:“错在哪?”
我觉得世间男人,最怕的不过三个字,那便是“错在哪”。只要这问题一出,便如泰山压顶,连气氛也不由得凝重起来。
陛下这次沉默得久了一点,好半天,才尝试着开口:“……不该在殿外?”
我:?
苏相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嗯?”
陛下又问:“……不该在人来人往的大道附近?”
我:?!
陛下继续道:“……不该弄在里面……”
我:!
陛下还说:“……不该在你喊停的时候不停。还差点被姓傅的发现了。”
还好我逃得快,离那轿子远远的,捂住耳朵,全当陛下王八念经。
小轿突然震动了一下,很快传出苏丞相咬牙切齿,勉强压低了的声音:“越晟,你的手放哪!给我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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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陛下终于把苏丞相给哄回来了。
我小艾子也终于不用在三更半夜还要去御书房里倒香炉灰,就因为陛下整夜待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明明就没有那么多重要的朝务要处理。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我怀疑陛下在没有苏丞相陪着的时候,压根就睡不好觉。
苏相住回宫里后,陛下总算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欺压他了。这两个人天天在我小艾子眼前转悠,让我这个孤家寡人情何以堪。
过了一段时间后,苏相亲自出宫,去了一趟遥远的南边,接回了一个小孩子。
我和陛下围着那几岁大的孩子,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陛下才出声问:“这是孤的侄孙?”
我严肃地盯着那个孩子的眉眼看了一会儿,慎重地点点头:“与广林王是挺像的。”
广林王是陛下的大皇兄,与他整整差了二十余岁。如今广林王已病逝,陛下却把他的孙子接了过来,是准备要做什么?
我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看书的苏丞相,莫名有种极其强烈的预感。
果然,过了没几天,陛下就在朝中宣布,要立他的侄孙为太子,百年之后皇位将传给这个屁点大的小孩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莫说是传位给广林王的孙子,就算是要传位给广林王本人,也是不太符合常情的。更何况陛下年轻力壮,臣子们暗搓搓想把女儿给塞进宫里,说不定得了眼缘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如今自然是极力反对。
但陛下非常固执,冷着脸仍由他们轮番劝说,他巍然不动地坐在御座上,半句话也懒得出声。
众臣见劝不动陛下,于是纷纷递了信函给苏丞相,一时间苏丞相的小桌上堆满了雪花似的纸片,陛下进殿后瞧见,干脆一把火全烧了。
苏丞相也不理会他们。
众臣又转而围攻朝中今年的新贵,礼部尚书郁文星。然而郁文星大人进了趟宫,与苏相见了一面后,回去索性把那群试图往他手里塞银子的蠢货骂了一通。
臣子们努力了半个月过后,见陛下毫无松动,终于精疲力尽偃旗息鼓。
我小艾子身为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日日跟在陛下和苏丞相身边,忽然有些羡慕他们。
我在宫里头也待了有些年头了,陛下曾经颇为冷漠暴戾,却不知道为什么,在一年的除夕夜过后,与苏相的关系忽然就变得愈发亲近了起来。
陛下也开始有些细小的改变。
可能是因为苏丞相在他身边,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总是能融化些许寒冰的,陛下一定也这样想。
就像天上的月,而又有谁能拒绝一弯明月的拥抱呢?
我心想,反正陛下是不能的。
幸好他把那月光揽进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点越晟还是小学鸡时候和融融的往事。
苏融(疑惑):他不是一直都是小学鸡吗?
越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