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127
那个动作持续了五秒,他始终没有勇气弹下。那只手出现了细微的异样,很轻的抖动。
最后安薄哭了。也是从那天起,他便混沌于日落时分。
他茫然失措,一度想要逃离这里,再也不想碰到钢琴。
安薄想着,又红了眼眶。
真是个……废物。
他用力揉了揉滚烫的双眼,背上背包,离开了这里。
*
首音校区,小型演奏厅。
五层小洋楼的二楼有一个小阳台,那里可以随意出入。
透过阳台的落地窗,隐约可见里面的演奏厅灯光闪烁,同时伴随着不算响亮的乐器声。
阳台上站在两个男人。
他们穿着正装,没有外套,只有一件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脚下套着皮鞋。
其中一个短硬的寸头让人可以轻松辨认。
他背靠着花岗石砌成的围栏,双臂随意搭在上面,眼睛看着旁边的男人,语气轻快道:“我说真的,好久没和你一起演出了。”
“好玩吗?”另一道声音有些凉,平淡道,“你弹得比之前好点。”
寸头立即转了个身,单手揽着旁边的人,“小路……不,阿荺,你怎么突然会说话了?”
要放在以前,这种浅淡的夸赞路荺是一个字都不屑说出来的。
路荺动了动肩,把他的手抖了下来。
不难看出,这两位刚结束表演,没他们事了,于是出来放风。
路荺下意识看向左前方的一栋楼。正方形的窗户里零散地亮着灯,光亮使他眨了一下眼睛,随即看向熟悉的那扇窗。
那是旧琴房楼,而那扇窗户,便是最后一间琴房。
沉寂的黑暗将那里笼罩。
这时,寸头拍了一下他,示意离开。
路荺刚要转身,便看到一个人影正在缓慢靠近琴房大楼。
那影子被路灯的光线拉得很长,长而幽寂,似乎是在忍受着极其痛苦的事情,然而他走得缓慢,却也异常坚定。
路荺认出那道身影。
他注视那里三秒,转身离开。
寸头不敢太大声,用气音叫了他一声,又看了看他刚才盯着的方向,一头雾水地两个方向来回着看。
“确实变了。”他感叹一声,摸了一把扎手的脑袋。
安薄离开家后,径直回到学校。
这次没有人接送他,他自己来的。
今晚的夜空格外的晴朗,月亮高悬,几乎没有云层遮挡,亮得出奇。
安薄来到熟悉的琴房。
现在才八点,是和往常一样来练琴的时间。
他拿出曲谱,放到谱架上,坐直上身,黑魆魆的房间里,他根本看不清谱子,但今晚的月光足够明亮,从侧窗照进来,穿过透明的玻璃,放射出朦胧梦幻的光。
安薄练了一会儿,忽然停下动作。
一个音符停留在半空中,突兀地消失了。
琴房里静静地,什么响动都没有。
直到——微弱的琴音响起,断断续续的,每弹一下,似乎都在思考着什么。
又或者根本没有认真在弹。
他静不下心,很痛苦的感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用手再次砸向那些琴键。
“咔哒”
房门被人缓缓推开。
安薄抬起手腕,看向来人,一道亮光一闪而过,那是一枚耳钉。
他不确定地眨眨眼,迷茫的神情落入路荺眼中。
路荺看了他几秒,走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对视间,路荺问:“出什么事了?”
他轻易洞察安薄的情绪,毕竟对方的状态现在真的说不上好。
安薄收回视线,低下头。他的嘴唇紧绷,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路荺走了过去,皮鞋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半蹲,看着安薄的侧脸,轻声问道:“怎么了?”
安薄抬手揉了一下眼睛,眼里昏花一片,闷声道:“我……见到妈妈了。她说了很不好的话,我难过,我太难过了……路荺。”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染上了哭腔。
路荺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坐在他旁边。
“还记得我说我背叛了吉他。”他道。
安薄看向他,点点头。
路荺自顾自道:“我一年没摸过琴,真的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弹了。我被很多人骂过,有时候还有阿婆。”
安薄眼睫颤了颤,一语不发。
路荺笑了一下,“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为了乐队,买一把好吉他,我每天都在打工,去乐队当替补,工地,餐厅我都去过。”
“后来我得到我想要的了。但代价就是,我没见到他最后一眼。这个代价太大了。”他道,“于是我休学了一年,打算回去换换心情。”
他的右手抚上琴键,声音犹如在天际飘荡:“但是你也知道发生的那些事情,没多少地方能真正接纳我。”
他转头看向安薄,眼里流淌着银白色的柔光,月光在他眼里。
“我想通了一件事情。”
“什么?”安薄轻声问。
“既然遗憾和悲伤那么多,那就不如……”他缓缓道,“不如让它流淌。”
安薄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微张。
路荺注视着他,道:“让它流淌,一切顺其自然。”
说完,他双手搭在钢琴上,弹起德彪西的《月光》。
柔软朦胧的乐声中,安薄似乎又看到了那轮月亮。
在天文馆的顶层,月光将他们笼罩,犹如一个没有任何烦恼的世界,平静而哀伤。
夜晚空旷宁静,然后流星划过,掀起不到一秒的波澜,只流下眼泪和血液。
既然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既然无法忘记,那就让它流淌,像月光一样,倾泻而下,始终在流淌。
——一滴泪划过安薄的脸颊。
“哭什么呢?我最见不得人哭了。”
琴声停止。他轻轻摸上安薄的脸颊,似乎并没有看到那些眼泪,只是凝视着他。
路荺忽然恍惚了一下。
他看到过很多这样的眼泪。
——出于无奈、遗憾,又或者是惋惜,掉落在地面上,洇湿前襟,冰冷而又一触即散的,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现在,他正面对着那一片泪光。
手上传来一道温热。
温热的、陌生的触感,指尖轻轻触碰便化作了一滩水,像是要渗进皮肤般,让他的心脏也滚烫起来。
他移开视线,盯着手指上的湿润。
安薄还是在哭。哭声微弱像是小动物的呜咽。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到这里,出于下意识地选择,他想要见到某个人,也想要弹些什么。
弹给谁呢?
也许就在眼前。
路荺逐渐向他靠近。
直到他们的呼吸相互交融,安薄看到了路荺眼里的月光,在漆黑的眼瞳里,那里仿佛才是唯一的夜空。
下一秒,一道更为闪亮的光晃了一下。
路荺覆上去。于是那道光彻底消失了,他的眼睛再次恢复黑暗,这次映照的是安薄的眼睛。
路荺吻住了他。
紊乱的呼吸声中,安薄慌乱地闭上眼睛,右手却下意识地挪动,向前靠近,想要靠近,再靠近一点——然后,触碰到了滚烫的筋脉。
几乎毫无犹豫的时间,路荺握住他试探过来的手,紧紧握住,将他拉向自己。
他们慢慢靠近,手指交叠。
许久,他们不再亲吻,额头互相贴靠。
安薄垂下眼睫,急促地喘息着。
他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路荺注视着他,满手湿润,上面全是心爱人的眼泪,或许比行星的血液还要滚烫。
“让它流淌吧。”他最后叹息道。
然后将他拥入怀中。
安薄忽然被环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路荺的心脏声跳动在耳边,似乎比平常要在快一点,但依旧是令人安睡的声音。
就在那一秒,他的后背被轻轻拍打。似是短暂的抚摸,又像是安慰。
安薄将脸彻底埋入路荺的肩颈处,颤抖着哭泣。
下一刻,轻柔的低吟响彻他的脑海。
寂静凄美的月光,
萦绕群鸟的梦魂,
又使喷泉发出欢乐的咽声,
于大理石间丝缕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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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