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人事竟糠秕186
人是很容易习惯一件事的,譬如庆祝生辰这件事,久而久之就成为了惯例。
薛摇枝三十二岁这天,赫铃早早就起来采花给她编花环,边摘边走,结果走了没多久就被薛摇枝正巧撞见了,这提前准备的惊喜也就没有了“惊”这一环。赫铃多少有些生闷气,薛摇枝为了补偿她,陪她一起摘花,一直摘到正午。赫铃拿着满满一篮的花,推搡着把薛摇枝往家推,然后她赶紧回家准备其他的惊喜,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给薛摇枝惊喜,所以一溜烟就跑了,留下薛摇枝站在原地无奈叹息,然后抬手推开门——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赫铃会拉着薛摇枝和自己摘一天的花。
就算是累得走不动路了也无所谓,躺在漫山遍野的花田里休息就好。
她不会因为急着回去准备惊喜而让薛摇枝先回家里慢腾腾地干些别的事情。
她不会留下薛摇枝——不会再让她独自面对毫无边际的未来,不会再让她感到疼痛。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事实上是她留下了薛摇枝,而薛摇枝打开了门。
等赫铃拿着她精心编的、缀满了小花的藤球,和小时候她送给薛摇枝,后来被风雪吹走再也找不到的藤球差不多大小的藤球,高高兴兴地跑到薛摇枝的门前,想象着她那双没有波澜的眼中流露出惊讶的样子,唇边的笑意就更深,敲了门后,发觉屋内没有动静,赫铃也没有觉得奇怪,她急于分享,推开虚掩的门,喊道:“薛摇枝,我......”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停在喉咙处,逐渐演变成了鱼刺,将喉咙划出斑斑伤痕。
薛摇枝呆呆地站在那里,半仰着头,看向头顶房梁上已经吊死的男人。
一种属于死亡的,陈旧而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赫铃头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死亡。
尤其是,这个死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薛摇枝的父亲,姚渡剑。
或许是赫铃的声音将薛摇枝从那种恍若梦境的状态中唤醒过来,她忽然有了动作,但她没有转过来走向赫铃,拉起她,说,我们走吧,再也不回来,而是走向了姚渡剑的尸首,将他硬生生从绳索中拽了下来,赫铃似乎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她尚还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薛摇枝却已经拿起了翻倒在地的短凳,朝着姚渡剑的头颅狠狠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一下比一下更快,一下比一下更狠。
她如此麻木地、冷漠地用短凳砸着自己亲身父亲的头颅。
她就像多年前传闻中所描述的那样:毫无感情的怪物,从血海而生的怪物。
头骨碎裂,红红白白洒满一地,腥味顿时涌入鼻腔。赫铃几欲呕吐,不过这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拦住薛摇枝,但是她的腿已经软了,好友的疯狂令她无法遏制地感觉到了恐惧,顶着莫大的恐惧,赫铃朝薛摇枝的方向艰难地走着,近乎恳求般的喊她名字。
薛摇枝的动作顿了顿。
她低头看向地上已经彻底沦为肉泥的人。
赫铃望着她,望着她扔掉手中的短凳,近乎窒息般的喘气,整个屋内回荡着她抽气又吸气的声音,背脊起起伏伏,弯起又落下,如同剧烈鼓动的心脏,下一瞬就要爆裂般的,让赫铃害怕起来,她强忍着不适,走到薛摇枝的身边,抖着手,攀住了她的肩膀。
薛摇枝转过头。
从背后看,她是疯狂得失去理智的怪物。
真当看到她的面庞时,赫铃才发觉她在流泪。
象征清澈的眼泪溅落在地,与象征污浊的血液逐渐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赫铃开始拉薛摇枝,试图将她带离此处,但是薛摇枝一动也不动。
“赫铃。”
薛摇枝开了口。
她的声音哑得出奇。
“他在报复我。”
赫铃不敢细想,只能如此劝她:“怎么会呢?薛摇枝......和我走吧,走吧。”
“他死在哪里都和我没有关系,但是他偏偏要回来,死在我面前,死在我离开黄沙隘口,第一次见到光明的这一天。”薛摇枝忽然笑了,满面泪痕,看着格外扭曲,她一字一顿地将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揭开,说道,“他是故意的,他想将我重新拖回深渊。”
或许他只是想死在故土,死在他和薛皎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这句话,赫铃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姚渡剑到底是怎么想的,也永远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因为,此时此刻,就在薛摇枝的身边,正对着姚渡剑的遗骸,赫铃忽然想起了十多年前父母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插手别人的家事,揽下责任,不一定是正确的。”
在遇见自己之前,在恢复记忆之前,在回到黄沙隘口之前,薛摇枝的感情很迟钝。
这份迟钝也让她无比坚强,她不畏流言蜚语,也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
如果如今的薛摇枝,还是儿时蜷缩在房间里的薛摇枝,恐怕不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她大抵也会惊慌,不过,惊慌之后,她会找人来收拾姚渡剑的遗体,不会在愤怒之下用短凳砸姚渡剑的头颅,也不会为他流下一滴眼泪,因为她对亲情实在是无动于衷。
但是现在的薛摇枝,在世间行走太久了。
她不可能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过自己能否拥有美满的家庭。
她也不可能没有想过自己和姚渡剑能够放下仇怨,心平气和坐下来谈一谈。
正是这种期盼,象征着光明的期盼,让薛摇枝精神崩塌的那一瞬格外的震耳欲聋。
赫铃想......
她将薛摇枝从那个黑暗狭小的房间带了出来。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好心铺成的阳光地里烧成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