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许先一挥手, 俩人骤然在屋内现身,吓得唐塘一下子跳起来,大喊:“谁!”
陆十心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她急得直瞪眼, 唐塘很快认出了她,表情却不见轻松。
他紧盯着许先, 眼神十分警惕,身体微微前倾,手也无意识地搭在床上的女人身上。
“你是谁?”他问许先。
许先却没有回答, 只说:“你该让她走,她已经死了。”
唐塘立刻朝前走了一步, 脸色不善道:“这和你无关。”
许先叹口气道:“你这是在害她,你已经扰乱了她几世的命数, 现在还不放过她吗?”
唐塘辩解道:“这是最后一次,过完这世我就不会再出现了,所以我希望她能···再给我们一些时间,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许先轻轻摇摇头,似乎看透了他的念头。
“既然已经决意离别, 何必还要苦苦纠缠,你已经害了她这一世,不如就让她早早去下一世, 度过自己该度过的人生, 那才是对她有益的爱。”
“有益的爱?”唐塘喃喃自语, 转头看向床上的女人。
许先点头道:“对,有益的爱,你现在这样,与其说是爱她, 不如说是自私,你只是是成全你自己,满足你自己的欲望,人总有一死,你不让她死,又怎能让她生,你不让她生,又怎么能说是对她有爱。”
唐塘的神色有些动摇,他握着女人的手慢慢松开。
许先道:“你和她本来就是强求,你们转过几个轮回,她早已经不是你当时在塘畔碰见的那个人了,你自己也知道吧,只是自欺欺人。”
唐塘抬头看他,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你是谁?”
许先笑了笑,说道:“我只知道我该知道的。”
唐塘没有再说话,只出神地望着床上的女人。
许先也没有再劝,他牵着陆十心离开了屋子。
他说:“他要做的决定并不容易,我可以给他一点时间。”
到了屋外,陆十心终于可以说话,她气道:“为什么你要高高在上的评判人家的感情!?”
许先答:“因为他做错了。”
陆十心更火,怒道:“你说错了就错了?你算老几?还有,什么叫有益的爱?!”
当时她听到这句话就气不打一出来,许先那个语气实在是听得人想翻白眼。
“有益的爱,是合乎情理的,使人不堕落,能抵抗诱惑,得到安宁的,有害的爱,当然就是相反的意思。”许先耐心作答,但却意有所指。
陆十心被他语气里隐隐的奚落弄得很愤怒,她压住火气,以尽量平稳的口气来叙述自己的看法,她感觉许先很享受她的怒火,所以她不会让他得逞。
陆十心首先质问他:“你爱过人吗?”
许先说:“如果是问如同你爱之白那样的爱,当然没有。”
陆十心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首先我觉得你把爱分成有益和有害就不太对···”
许先打断她的话,反问道:“哪里不对?你和之白的爱就是有害的,你害了他。”
陆十心终于忍不住了,骂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没害他!”
“你知道你害了他,你知道的。”许先的声音突然变冷,目光也严厉起来。
陆十心不由得有些害怕,她往后退了一步。
许先说:“你害得他放弃了自己的路。”
陆十心硬声道:“他是心甘情愿放弃的。”
“所以你的爱与他有害。”许先诘问道,他的声音悠远空旷,像从天空中落下来,“而且你们也没有未来,就像唐塘一样,之白还有重来的机会,但你不会有了。”
陆十心听得一惊,问道:“你什么意思?”
许先道:“你可以去问问之白,你敢去问吗?”
他似乎是真的在好奇,又仿佛已经有了答案。
陆十心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朝楼下跑去。
此刻之白正在佛堂里,他朝菩萨拜下去,额头贴在地面,久久才起身。
走出佛堂之后,他回身,郑重地关上门,透过窗格,最后看了一眼里头的佛像。
一切都结束了,他这么想着,心里却不见一丝惆怅,因为脑海中立刻出现了一张脸,这张脸使得他忍不住笑起来。
之白回过神,关好门正要回房,庙门忽然被人推得大开。
之白回过头,看见陆十心站在门外,她喘着气,像是一路跑过来的,通宝在旁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之白忙走上前,把她拉进来,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通宝见状赶紧关上门,偷偷溜了。
之白牵着陆十心的手把她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陆十心真是跑过来的,脸色通红,头上还都是汗。
“肺都跑痛了。”陆十心说。
“为什么跑?”之白问,“跑了多久?”
陆十心接过他递来的汗巾,半天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之白看她半天不动,只得自己拿过汗巾帮她擦起脸上的汗来,陆十心只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之白对她笑了笑。
“你会后悔吗?”陆十心突然问。
之白笑道:“后悔什么?”
陆十心犹豫了片刻,说道:“后悔为我放弃的一切。”
之白放下汗巾,认真地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陆十心道:“随便问一问···不是···唉,我还是告诉你实话吧,我不想骗你。”她纠结不已,最后还是觉得无法骗他,骗他她毫不怀疑,毫无担心。
“许先告诉我,你和唐塘一样。”陆十心边说边观察着之白的脸色,“他说我们没有未来。”
之白说:“许先?”
之白语气里有一股故作的平静,陆十心没有听出来,还解释道:“对,是他,就是上次和我一起来庙里的那个人。”
她以为之白已经不记得许先是谁了
“原来是他。”之白即刻想到了许先揽着陆十心的样子,过了片刻才想起来问,“他认识唐塘?”
陆十心便把今天和许先在一起的见闻如实告诉了之白。
之白听完之后只说:“那么,是他叫你来问我的。”
陆十心没有说话。
之白说:“是他激起了你的怀疑,让你起了疑心,让你开始害怕。”
陆十心忙道:“不全是因为他。”
之白看着她。
陆十心避开他的眼神,却还能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
“你怕我后悔吗?”之白问。
陆十心这才看向他,她说:“我怕,你生气吗?”
之白摇头:“不生气,怕是正常的。”他顿了顿,又道:“因为我告诉你的事情太少,才会让你有种担心。”
他抬手抚着陆十心的脸,笑道:“你因为我而害怕,但是我却很开心,大概这就是他说的有害的爱。”
毕竟原来,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佛爱人并不是要救人出即时的困难,并不是带给他即刻的幸福和欢笑,并不许诺美满,你受你该受的,得你该得的,失去你该失去的,佛会告诉你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你只可以接受,不需为此悲伤或喜悦。
很早之前,之白也是这样做的。
他见过许多苦难,见过许多受苦困顿的人。
有一世,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乞丐,那乞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说自己从下到大没吃过一顿饱饭,马上就要死了,拉他的衣角求他赏一点饭,他说没有,那乞丐也不再求他,只缩到墙角,头一低,不久便真的死了,他为那乞丐念经超度。
又有一世,他遇到一个疯子,那疯子说自己一辈子孤苦,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好像就是为了来受苦受难,好像就是为了迎一个死的结局,之白劝她,说了很多佛理,那疯子听了就骂他放屁,之后就不知所踪。
最后一世,他遇到了一个可怜人,那个人十分迷茫,不知该为何活,也不知如何活,之白这次一眼就认出了她,他又劝她,说得是更精深的佛理,但他心理亦有疑问,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世世孤苦,难道她做了什么坏事,他忍不住问她生平,她淡淡说这,一切都平平常常,她不是恶人。
但他已经碰见她三世,三世她都不得好死,想来每一世她的结局都不外乎凄惨至此。
之白心里就此埋下疑问,为什么这个人会有这样的命运,为什么佛会允许一个人受这样的苦,佛的慈悲他还未见到,佛的威严却先令他不忍了。
十世里,他遇见了她三世,最后一世,再见到她,在她未疯未死之际。
这一世似乎尚可挽回,所以他早早劝她向佛,又担忧她再度遭遇厄运,一世悲惨,所以总是对她宽容,帮助。
但是不知不觉,这种宽容和帮助就全成了他不能细想的私心。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敢想象她死去的情景,也不愿意回想当初亲眼目睹过她的结局。
陆十心听完之白的话心情激荡,她有许多问题想问他,又有许多话想告诉他,脑子里像塞满了线团,她还想起了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原来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喃喃道。
之白答:“不是。”
“那你那一次见到我时在想什么?”陆十心追问。
“忘了···”之白有些不好意思。
陆十心不满道:“这怎么可以忘?我们已经是第四次见面了诶!”
之白只是笑。
陆十心又道:“那你现在是最后一世,这一世过后你就会成佛吗?”
之白点头:“本来是这样。”
陆十心:“现在···”
“现在,你说呢?”之白难得露出一点逗弄她的神态来。
陆十心脸一下子红了,还嘴硬道:“我还记得你当初说我与佛有缘,我还以为你要劝我出家。”
“当时我的确觉得你与佛有缘,因为我是佛的弟子,而我们再三相遇。”之白说到这里分了神,忍不住伸手帮她拨开额角的湿发,“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你不是与佛有缘,你只是与我有缘。”
俩人望着对方的眼睛笑起来,是的,原来只是,与你有缘。
终章
许先来的时候没有征兆, 也没人注意到,他像是从天而降,不过幸好他还懂些礼貌, 没有直接降落到他们房里, 他在屋外先敲了敲门,惊动了里头一对有缘人。
之白打开门, 看见他之后,本来柔软的脸色立刻冷下来。
陆十心更是警惕,拉住之白的手, 似乎想跑,却又因为信任他, 而站在这里。
许先注意到她的动作,却只是笑了笑。
他问道:“你和他说了吗?”
陆十心没有说话, 仰头望着之白。
之白神色自若。
许先看向他道:“之白,你知道你在犯错。”他说这话时语气一改面对陆十心的随意。
之白说:“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许先可惜道:“最后一世了,就这么功亏一篑,你甘心吗?”
之白道:“甘心。”
许先摇了摇头,低声道:“到底没有勘破···”
之白望着他, 忽然问道:“你是谁?”
许先说:“不重要,我来不是为你,我是为她来的。”他抬手指着陆十心。
陆十心立刻往后一缩, 不可置信道:“为我?”
许先道:“对, 为你。”
陆十心忙道:“我好得很!我不用你为我做什么!你快走吧!”
许先道:“我已为你做了许多, 若没有我,也不会有你。”
陆十心听傻了,她犹犹豫豫道:“难道你···你是···是我亲生父亲···”
她边说边觉得荒谬,仔细看了看许先, 他俩真是一点儿都不像!而且他看起来还没到三十,怎么能做她爹!
许先哈哈大笑,说道:“当然不可能!但你的确是我造出来的。”
之白皱眉看着他,心里却有些不详预感。
许先正色道:“现在时候到了,你该走了。”
他话音刚落,陆十心忽然闭上眼,直直往后仰倒,之白连忙抱住她。
“你做了什么!”他质问道。
“她死了。”许先看着他怀里的陆十心,眼神平静无波。
之白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果然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次次都死得这么轻易,都死得像是个预谋,像是谁在恶意戏弄她。
怎么会这样?
之白低头抱紧怀里的人,眼神像是跟她一起死去了。
许先道:“那一次在楼道里,她本该死了,但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她竟没有死成,我这才发现,你扰乱了她的命数。”
之白问道:“那一次也是你让她滚下楼梯的?”
许先说:“从来都是我。”
之白问:“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她死?”
许先道:“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人,她是我造的一根灯芯,由十股线缠成,我把她投进轮回,历过十世之后,她方能成材,之后我就可以用她做灯。”
之白声音很轻,问道:“什么灯?”
许先笑道:“一盏长明灯,我做了许久,万事俱备,只欠一根灯芯。”
之白道:“所以对你来说,她只是一根灯芯,一个器物。”
许先道:“她原来就是一个器物,一根灯芯。”
之白感受到怀里人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
许先又劝道:“之白,这一回你该明白了,世间万物不过都是须弥,错眼间就会消亡,再不要留恋了,好好修行,现在还来得及···”
之白打断他的话,问道:“为何她每一世都要惨死?”
许先愣了愣,回答道:“历经苦难,神魂才能紧聚,而且,她也不需要在人世间流连太久。”
之白又问:“每一世,她都是失去双亲,孤身一人吗?”
许先道:“是。”
之白抬头看他,问道:“你是谁?”
许先道:“你应当猜得到。”
之白点点头:“我猜到了,但我不敢信。”
许先不解道:“不敢信什么?”
之白道:“不敢信,我一心拜得竟然是你这样的人,我虔诚修得竟是你此时走得路。”
许先沉下脸道:“你心智不清了。”
之白平静道:“是吗?过去我还有些看不清,现在眼前却是一片清明,我看你才是随心所欲。”
许先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他。
之白道:“你为了做一盏灯,便让她投生成人,又肆意玩弄她的命运,让她做人,却又不把她当人,不,我看你,其实不止是你,那些端坐莲台的所谓神,从来没有把这世间的人当作人,你们看人如同看蝼蚁,怕是连蝼蚁都不如,蝼蚁爬到你们脚边你们尚会将它放生,在你们看来,人是朝生暮死,露水一般的东西,不配得到你们的垂怜,你们看不到他们受得苦,也不在意他们的愿望,更看不起他们的幸福,你们不为人求福,却常捉弄他们,将他们拨到深渊里,看他们艰辛地往上攀爬,就念一句阿弥陀佛,以示慈悲。”
天边忽然炸起一声雷鸣。
许先道:“你在堕落。”
之白道:“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许先道:“就为了她?”
之白嘲讽道:“是,为了她,为了一根灯芯。”
寺庙上空雷鸣电闪,乌云密布。
之白仰头望着天际道:“你们不是说我错了吗!我就一错到底给你们看!我发誓!今后每一世,我都要捣毁寺庙,烧掉佛像,斥骂和尚!我会让世人看清你们的真面目,让他们再不拜你,敬你,哪怕只是路过你,都要朝你们吐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