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说是一会儿,等他们和医生具体谈完,也已经将近下午一点。许恣就近定了个包厢,文懿卓和冯秋一辆车,吴够依旧坐他的车,一刻钟不到便到了目的地。
吴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众被许恣看到了视力骤降一百多度的验光单而心虚,一路上都没开口说过话。许恣心情的确不好:他人生中头一回像个老妈子一样叮嘱别人好好吃饭不要熬夜,结果吴够连个标点符号都没听进去,甚至在就那么点时间里把自己眼睛折腾出了个假性近视,他可不是叮嘱了个寂寞。然而心情差归心情差,许恣最终还是没有再去责备什么。
在冯秋刚刚接回吴够的那段时间,吴够曾经无差别地害怕所有四轮的交通工具。他花了近半年的时间克服了心理上的困难,然而在退赛后在公司楼下被围堵过后,他几乎回到了当时那个状态中,只是比当年更能忍耐,甚至连不知情的文懿卓都没有察觉,把他平安送回老家后便回到了s市。
许恣同样不知情,可他敢保证吴够坐他的车时没表露过任何的异常,这也是冯秋回来,吴够却仍然和许恣一辆车的原因之一,光这点就让许恣没办法对吴够说什么否定的话。
更何况许恣脑子里总回想起自己刚刚找到吴够时他的样子。
当时许恣见招拆招,沉浸在应对吴够的思考中。事后回想起来,他和吴够的反应和对话简直堪称灵异,即便这样,许恣也没觉得惊悚。他再没见过比吴够还胆小的人:把许恣的出现当做上天垂怜降下的梦,连在梦里,最大的愿望也只是让他抱一抱自己。像是划亮一根火柴,却只许愿想闻一闻炸鸡味儿的小女孩,叫许恣想把掌管幸与不幸的神推到一边,把吴够敢想的不敢想的都摆到他面前凑一桌要多排面有多排面的满汉全席。
“你这个人……”吴够小心翼翼地看向许恣,见对方目光仍在前方路况上,硬邦邦地说道:“等会吃冰粉吗?”
许恣面上快速地略过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气恼,但似乎又不是在针对吴够。一句话前后逻辑转折也明显生硬,只是吴够不敢追问,顺着他的话点头:“可以啊。”
吴够的顺毛态度丝毫没有安慰到许恣,他自己跟自己生了会闷气,停好车下来后又恢复到平常的样子,也没让冯秋和文懿卓看出什么异常来。
许恣选的地方装修精致独到,却不至于过分奢华,从停车场到包厢,他们一路上没再遇见过别人。包厢隔音效果很好,完美地避开了吴够没有说出口的那些顾忌。冯秋第一次来这家店,也不知道许恣是什么时候点的菜,四人落座后十分钟内菜便上了个全。
许恣与文懿卓、冯秋都不熟,吴够又不怎么说话,因而更多时候还是文懿卓和冯秋在说。两个人捡了些非机密的公事讲,场面倒也不至于尴尬。
文懿卓的公司是一家侧重于音乐剧的公司,吴够纯粹是为了参加节目而挂了个名。冯秋事先就和文懿卓说过公司不用刻意为吴够出什么力,然而没想到吴够人气上升得这么猛,公司一不花钱二没物料,比赛期间收获了成立以来从没有过的谩骂。
“我后来查到那个后援会会长不是单推,同时也是几个流量明星的粉丝,原本对后援会的管理就没有特别上心,后来引咎卸任,说白了也就是换个号去别圈。”
“原来是这样,”文懿卓苦笑出声:“我们的人也没有爱豆运营的经验,这些都不是很了解。”
爱豆运营方面的零经验则导致了公司没有和后援会等粉丝团队接触,粉丝骗票的事情爆出,吴够的后援会装死不吭声的时候,公司终于出面,提出了按一奶一票的标准赔偿的补偿方案,结果没想到非但相关选手的粉丝不买账,就连吴够的粉丝也把公司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们装了那么久的死,现在还要出来坑吴够一把,吴够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签在他们公司云云。文懿卓老大不小一个总,还是头一次被骂到怀疑自己没被判死刑是因为祸害留千年。
文总自己没觉得什么,吴够却十分内疚,退赛以来不知道多少次向他道歉。
“别这样,我没什么关系,”文懿卓有意地让气氛不那么沉闷,冲冯秋安抚意味地笑了笑:“被这些小姑娘骂两句又不会少赚钱。”
虽说文懿卓不知情,但从结果上看他的确觉得自己没把吴够照顾好。只是现在说这些并不合适,文懿卓看着冯秋,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还是应该不让你秋姐出这个差的。”
“说哪的话,”冯秋被文懿卓难得的不现实逗笑,摇摇头说:“这个项目我从头跟到尾的,我不去还有谁去合适?”
文懿卓半点没有老板风范,“嗯”的一声承认下来,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你的确是最合适的。”
冯秋心知文懿卓是在缓和气氛,事实上也的确放松了不少,紧绷了许久的弦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够够下午回家吗?”
被点名的吴够动作一滞,抬起快埋到碗里的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冯秋了然,又向他确定道:“我下午还要工作,你一个人在家里可以吗?”
吴够刚说了声可以,许恣也放下了筷子,看向冯秋:“我没什么事,我送他回家吧。”
许恣说完,转头问看向吴够,有模有样地复制冯秋的语气:“可以吗?”
文懿卓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看了眼两个小孩。
吴够被许恣征询的语气莫名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把头埋了回去,许恣等了会,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吴够轻轻的“可以呀”。
直到四人吃完饭,在停车场分别,文懿卓扣好安全带,余光注意到冯秋神情复杂,打趣般问道:“怎么了?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冯秋摇摇头。文懿卓也不着急,耐心等了会,听冯秋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我是不是……有点把够够当儿子养了?”
文懿卓一下噎住,冯秋难得没有觉察,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我看够够那么听小许的话,有种……类似于嫁女儿的感觉。”
冯秋想了想,最终还是松了口:“可能是有一点点难过。”
文懿卓从未婚当爸的假设中抽离出来,理解地点点头:“他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了。”
吴够父母去世的时候,冯秋也不过是个还没毕业的学生。虽然当初领养吴够有文懿卓一大份功劳,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独自拉扯一个中学生,到底还是辛酸眼泪肚里吞。
“我们总归都会有自己的生活的,”文懿卓的语气柔软了下来:“你也该谈一场恋爱了。”
吴够和冯秋的“家”所在的小区有了些年头,里面路窄车位少,路边随处可见坐着闲聊的老人,许恣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车位,吴够上楼花的时间却比许恣停车还要久。
明知这个年纪的人基本不太可能会去看那种选秀综艺,然而吴够还是有种被注视着的窒息。宽檐帽和口罩丝毫没能缓和他的恐慌情绪,要不是许恣在,吴够甚至怀疑自己会连那几步都走不了。等两人终于进门,吴够背后已经湿了一大片。
吴够摆手示意没事,弯腰要给许恣拿鞋。然而力气一下没使出来,许恣反应已经够迅速了,却还是慢了半拍,和吴够一起摔在了地板上。
大家一起努力营造出的和平假象彻底消散,许恣看着吴够发白的嘴唇,有一瞬间以为吴够要哭。
当然事实上并没有。
擅长创作的人大多感性,然而吴够却是一百多个练习生里少有的,从头到尾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人。
许恣曾经也觉得奇怪,直到今天,他才隐隐约约触碰到了事实的裙摆。
吴够的共情能力遗传自父母,远超过常人的阈值,甚至到了会对精神状态产生负面影响的程度。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他有意无意地减少了对外界信息的接受,变得更加专注于自己。
吴够是一个天生适合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许恣认为这并无不妥。
许恣忽地觉察到吴够动了一下,他轻轻凑近了,听到对方喉咙中咕哝出一道声响。
许恣花了三秒的时间确定那是一个非常不像笑的笑。
“……”
“什么?”
吴够嘴巴微张,许恣这回听清了他的话:“我这个样子,像不像他们说的,连独立行走都不会。”
吴够似乎在开玩笑,不等于许恣开口反驳,吴够自己先否定了上一句话:“他们在乱讲。”
然而许恣依旧眉头紧锁,丝毫没有开怀。
卖腐吸血,装兄弟情深,为自己立人设挣镜头,这些过激情绪经由集体意识的放大扭曲形成的指控早已落偏,千层高的楼里控诉的是一个虚假的,现实中不存在的吴够。
“但真实的我又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吴够抱住自己的头,指腹用力得仿佛要在头皮上按出窟窿来。
吴够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不想出人头地,不想声名远扬,挣的钱也不用特别多,只要能让冯秋和他衣食无忧就好。偶然间接触到小众的音乐,自娱自乐地尝试着写了几首歌,很走运地遇到了几个产生了共鸣的朋友,因而产生了贪念,想要为别人做些什么。
在养活了冯秋和自己的基础上,吴够是希望自己能对这个社会带来哪怕一点点好的。
可他做了什么呢?
他没给志同道合的人带去鼓励,反而让人陷入了毫无意义的反黑,他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被他害得提前被淘汰。谷雨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有因为吴够而影响心情吗?有为认识他而感到后悔吗?
如果结果是吴够害了别人,那么想对社会做出一点正面的贡献的那个吴够不也是虚假的吗?
许恣把吴够紧紧抱在怀里,似乎只要用力够大,就能捂住吴够的嘴。
不管牛顿有没有发现第一定律,苹果都会从树上掉下来。计算题里假设再美好,现实中也不会真的没有空气阻力。所以吴够的声音最终还是钝钝地落了下来。
“我想不通,虚假的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