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番外六
这里是大汉最南边与陈留一水之隔的边陲重城,沧州。
六月的江南有三绝,烟雨、荷塘、乌篷船。
刘湛此行正赶上了烟雨江南最美的时节,梅子成熟的季节,江南烟雨绵绵。
乌篷船里摆了棋盘,刘湛宋凤林两人悠闲的游船下棋,一旁的小碳炉里煨着青梅酒,乌篷外是绵绵细雨。
烟雨朦胧中,河道两边是民房廊桥,江南水乡,整座沧州城就建在纵横交错的水路里。
赵千户穿着蓑衣在船头撑船,陈千户戴着斗笠蹲在船尾掌舵,乌篷船荡悠悠十分悠闲。
“这水乡不错,景色也宜人,我让老赵买处宅子咱们多住些时日,暂时不回去了。”刘湛当即下了决定。
“太弟该急了。”宋凤林低笑,捏起小瓷杯啄了一口青梅酒。
昨日奉旨监国的刘明淙来信,说是小公主十分想念两位,暗戳戳的问两人什么时候回去,又委婉的表示治理天下这担子太重了,他还没能胜任。
“让他急去。”刘湛伸手把宋凤林拉到怀里靠着。
纵观历史长河,不说开国天子,历来天子都私心极重,生怕旁人染指半点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刘湛倒好,稳定了朝廷内外立即撒手不管带着媳妇南巡,美其名日捉拿前朝不死的暗党势力,实际上游山玩水好不快乐。
“家主,前面的戏台子好像有戏班在唱戏。”赵千户忽然说。
乌篷船进了荷塘,宽阔的荷塘西侧是临水而建的戏台子,正巧开戏,有边鼓的叮咚声传来。
“去看看吧。”刘湛心情极好。
赵千户把船撑到戏台附近,寻了处不远不近的位置。
未几,越来越多的乌篷船汇聚在戏台子前听曲,有沧州当地的富户乡绅,也有普通老百姓。
今日来的戏班子乃沧州当地有名的莲生班,最是擅长水磨调,腔调软糯细腻,就像那糯米粉做的汤圆,黏黏腻腻的。
又因江南一带的方言乃吴语,文人戏称水磨调为吴侬软语。
“这戏曲里就透着江南人的性格,地方富庶吃穿不愁,尽是在伤春悲秋了。”刘湛左手搂着人,右手捏水煮花生吃,这黏腻的腔调听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南出才子,北疆多将士,古早就有定论。”宋凤林会吴语听得十分习惯,词曲都谱得极好。
“你还记得齐云山流行的山歌吗?”刘湛恶劣的笑。
北疆民风彪悍山歌也是直白又粗犷,诸如阿哥阿妹滚草地之类的。
被刘湛一提醒,宋凤林只觉得山水画里落了只灰突突的野猪,霎时间啥风景都没有了。
被煞了风景的宋凤林气得掐了他一把。
“哈哈哈。”刘湛乐得哈哈大笑。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乌篷船过来听曲,占满了一片荷塘,随之而来还有撑着小舟卖酒水吃食的小贩。
“船上的贵客,要不要来点酒菜,我们是东运楼的小厮,可以给您送来,保证饭菜热乎。”
有小厮撑着盆大的小舟在各船间穿行,每到一处便低声询问,拉生意之余也小心不惊了贵客雅兴。
“那就来点吧。”刘湛应了声,又回头问宋凤林。“夫人想吃什么?”
“清淡一些就行。”宋凤林轻摇摺扇。
“把他们拿手的好菜都送过来,再来两个清淡的。”刘湛吩咐,赵千户立即给那拉生意的小厮传话。
拉了笔大生意,小厮欢天喜地的回去安排。
这时台上换了一位名伶弹唱,乌篷船间起了一阵小骚动。
从乌篷船里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那名伶抱着琵琶,我见犹怜的开始弹唱,一开口,果然跟普通小角不一样,这声线更加的婉转,把那哀愁唱到了极致。
宋凤林听得入神,不时轻摇摺扇,十分惬意。
一旁的刘湛已经在剥第二盘花生米,那壶青梅酒也喝去了大半,名伶唱的词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有商贩撑小舟来卖吃食,见了好吃的他便买,甜瓜、龙须糖、桂花糕摆了一桌。
很快东运楼的硬菜也送来了,赵千户付了银子,陈千户把摆满碗碟的矮桌送进船舱。
“贵客请慢用,小的半个时辰后回来收碗碟。”小厮点头哈腰。
江南的菜色喜酸甜口,糖醋鲤鱼、醋溜排骨、东坡肉、莲藕汤、炒三鲜、荷叶饭,果然还热乎着,份量也够足。
刘湛让赵千户陈千户一块来吃饭。
乌篷船外依旧飘着朦胧细雨,一口热酒下肚驱散了湿气。
东运楼的几个小厮穿梭在乌篷船间,生意火爆的很,也有卖面食馄饨的小贩煮都煮不赢。
当年北疆、汉中、中原先后被战乱波及,唯独江南躲过了外族的屠戮。
后来汉天子登基下令南征,南下的汉军也不伤平民百姓,更不毁坏农田,打下福州杀了贼首之后,江南其余各城便陆续归顺。
在中原各地都忙着战后复苏的时候,江南仅仅是倒了一批世家豪族,乱象没几日就平息了。
也就只有江南百姓有这个闲情逸致听一天的曲,瞧瞧这戏台前热闹的景象,江南富庶可见一斑。
“谢谢老爷打赏!”
“谢谢这位少爷打赏!”
戏演完了,莲生班的杂役撑着小舟出来讨赏钱。
杂役手中举着铜锣,面朝下,底朝上,正好能装银钱。
银钱落在铜锣里发出清脆的声响,给的赏钱越多,发出的声音越响,若是给银锭子,银锭砸在上面的声音能传出老远倍有面。
咚一声传来。
“庞大少给银十两!”杂役大声唱名。
那庞大少肥头大耳,身上的绸缎阑衫被大胖肚子撑得绷直,彷佛随时要裂开似的。
“今天怎么还不见你们开筹投牌子?”庞大少的小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杂役忙作揖。“实在抱歉,今日苗公子身体不适,所以……”
“又身体不适?”庞大少败了兴致,一时气得瞪眼。“本少等了他七天了!”
“实在对不住了,小的给您赔罪。”杂役不住的作揖。
“算了算了,往后你们莲生楼的戏别想本少再给赏银,哼。”庞大少拂袖转身,气哼哼的进入船舱。
入了船舱庞大少气得又骂。“沧州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戏班子,也不是只有一个头牌,快滚,看着碍眼。”
普通老百姓给了赏钱从一个铜板到几十个铜板不等,想要赚钱还得靠出手阔绰的财主。
一个财主的打赏能养整个戏班子,失去了庞大少的支持,莲生班只会更加艰难。
“开筹投牌?”宋凤林疑惑。
刘湛只一想就明白了,就是私底下的特殊服务,价高者得。
“方才那名伶的身板这么小,真让那头大土猪压一回焉有命在啊。”
“什么?”宋凤林依旧没会意。
散戏了,乌篷船开始四散离开,赵千户撑着船往一处水路里去。
刘湛靠过去贴着宋凤林的耳朵解释,但见宋凤林明白后一脸的厌恶。
“民生百态,不就是如此。”刘湛点了点他粉色的唇。“这些戏班子的班头经常四处物色好苗子,要声音好身段也好,养大了既卖艺也卖身。”
上辈子刘湛是从几名学者的口中瞭解到古代戏班的情况,事实上真相更加残酷,比起青楼里挂牌卖的好不了多少。
当然也有不愿意卖身的名伶,能熬出头站住脚得极少,像这不愿意卖的苗公子,失去了庞大少的赏银,先不说往后日子如何,但就现在班头也不会放过他。
刘湛侧靠在乌篷船横栏,捏着龙须糖要喂宋先生吃。
“不要,太甜了。”宋凤林用摺扇挡开。“咬一口,我们一人一半。”刘湛凑得极近,龙须糖就抵在他粉色的唇边。
刘湛花样多,又闲不下来,要是不顺从他指不定又折腾些别的什么,宋凤林只得与他共吃一块糖。
带着龙须糖味道的吻特别的甜。
“身为侍卫,动手动脚成何体统。”宋凤林笑着拍开他作乱的手。
这次微服私访,宋凤林是以商行家主的身份,而刘湛是家主的贴身侍卫。
刘湛在他脖子吸了一口。“你不知道有钱公子哥儿的贴身侍卫,在私下里可不只是侍卫吗?否则为什么叫贴身侍卫。”
这话一听就是别有含义,坑掉得多了,宋凤林也学聪明了。
“从未听说。”宋凤林别开脸。
“那你肯定是话本看少了,话本里都这么演……”刘湛作势要去拉他腰带。“要不我给家主演示一遍?”
小船荡悠悠,另一边还煮着青梅酒,呼呼冒着热气。
次日陈千户寻了中人买下一座临水而建的两进大宅院,风风火火的修缮之后,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江南的建筑风格跟北疆大不一样,北疆粗犷都是大屋大院,而江南的风格都是小楼,楼连着楼,楼下又有别院,别院再通着水路。
每一处转角都是一处不一样的风景,把精致发挥到了极点。
六月正是青梅成熟的季节,靠着水路的那处别院有凉亭假山,还栽了两株青梅。
午后凉风习习,今日无雨,天气难得晴朗。
宋凤林在凉亭里作画,刘湛坐在石阶上垂钓。
城中水路没有大鱼,只有一些指头大的小鱼,刘湛钓起来一尾便扔到假山下的小鱼池养着。
别人家的假山鱼池都养些花色好看的锦鲤,刘湛却养了一池自己钓的小杂鱼,每日吃剩的大米饭往里一扔,小鱼抢得可欢快。
安静悠闲,气氛正好时,忽然对岸跳下来两个青年,两下便游到了对岸,仓惶的登上了刘湛所在的台阶。
“什么人!”侯在暗处保护的侍卫立即扑了出来将两人逮住。
“请贵人息怒,我们无意冒犯,只因有人追杀,还请贵人高抬贵手让我们躲一躲。”高壮一些的青年跪下哀求。
就在这时矮一些的那青年忽然晕了过去,瞧那脸色竟跟死人一样惨白,显然已经病了许久。
“带进去吧。”刘湛依旧维持着钓鱼的姿势不变。
“是。”侍卫立即领命将两人提进了屋里。
未几,对岸的连廊有十数名打手跑过,那领头的人嘴里不住的叫嚣着威胁的话。
“窦七,你有本事能出城老子跟你姓!”
“敢带走老子的人,看老子不打断你的狗腿!”
一行人风风火火的跑过,沿途看到可疑的人便抓来查看,认错人了也没一句道歉,嚣张跋扈之极。
“班头,对面那有情况。”一人指着刘湛所在的方向。“那边地上都是水,莫不是跳河走了。”
“去搜!”班头面目狰狞。
立即有打手跳下河涉水过来,
刘湛抬起鱼竿看似随手一挥,一竿子抽翻一人,又一甩竿子,另一人也被打翻,两人的脸上都留了一条鲜红的印子。
“都过去给老子打!”班头立即火冒三丈。
侍卫哪能让刘湛再动手,四名黑衣侍卫守在岸边,一脚踹下一个,十几人愣是没一人能上岸。
班头走南闯北见得人多了,多少有几分眼力见,此时他也意识到对岸的人不简单。
“敢问这位爷,可有见过两名男子,那是我们戏班逃走的贼子。”班头耐下性子问。
刘湛不答,侍卫也没有反应。
可地上那滩水的痕迹确实可疑,方才他们追着人到了这里,不可能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
“很好,我已经先礼后兵了。”班头冷哼。“走,去报官!”
那十几名打手趟着水回到对岸,一身的狼狈,气焰却依旧嚣张。
“画好了。”宋凤林忽然说。
刘湛立即放下鱼竿去看。
凉亭的石桌上铺开一幅江南民居图,背景是黑瓦白墙错落有致的民房,刘湛的背影独坐其中,安静的河道还停泊着一艘乌篷船。
刘湛笑了。“可以把你的画作整理成册,不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南巡以来,每到一个地方宋凤林都会画下当地的特色,刘湛出镜率最高,有时是侧站着的,有时是背影。
“随笔罢了,不值得整理。”宋凤林却不太在意。
“还是要留着的,都是回忆啊。”刘湛却十分喜欢,每一幅画都有让人妥善保管。
天色转阴,瞧着又想下雨。
那班头临走前的威胁根本不值得两人再提。
“今晚我来炒两个小菜,咱们上阁楼饮酒怎么样?”刘湛十分有兴致的邀请。
宅院一处最高的阁楼有三层高,修了一栏美人靠,内里摆有罗汉榻八仙桌,更有隐秘的小角落。
“我来给你烧火?”宋凤林一笑。
“吃了好些日子的酸甜口,吃得牙都酸了,等老公给你炒个蒜香腊肉。”刘湛撸了袖子说干就干。
至于那两个刘湛随手救的人,陈千户自然会处置。
侍卫住的那栋两层小楼里,陈千户给晕厥的青年把脉。
“只是普通高热不碍事,喝两服药就好了。”
窦七忙不迭作揖。“谢恩公救命大恩。”
“救你的人不是我。”陈千户摆手,又问他。“你们犯了什么事被人追打?”
若这两位青年确实犯了事,他肯定是不能留下他们,总不能干那包庇罪犯的事。
窦七眼眶通红。“我们没犯事,是……是私奔。”
“私奔?”那边赵千户疑惑问。“你们是戏班子里的人吧?”
“是……”窦七低下头。“我是武生,他是名伶。”
武生在江南的戏班里就相当于热场子的杂耍,名伶才是戏班的摇钱树,窦七敢带了摇钱树逃跑,无怪乎班头气成那样。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陈千户问。
“我叫窦七,沧州人士,他叫……”窦七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他的身份。
赵千户抱着手提醒他。“你最好不要隐瞒,否则你不一定留得下来。”
听到这话,窦七把心一横。“他叫苗艺,莲生班的台柱子……也是沧州人士。”
赵千户和陈千户几乎立即就想到了几天前听的那场戏。
“他就是苗公子?”
窦七点头,眼中痛苦。“我们都是老班头买回来养大的孩子,因我长相粗犷只能当武生。”
当武生的孩子虽然做的都是苦活累活,但胜在不用侍候客人。
“那庞大少要买小艺初夜,叫价已经叫到了八百两,班头打算今夜就卖,所以我们……”窦七咬着牙。
陈千户拍了拍他的肩膀。“先住下吧。”
“谢谢恩公!”窦七绝处逢生起身就要下跪磕头。
赵千户伸脚顶住他膝盖。“小事一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