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
玄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又坐起身,到桌边喝茶,端起茶壶,他想,要是能来壶酒也不错,酒非但能忘忧,还能壮胆。
但又比较容易失态,他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在心上人面前丢脸。
他坐在桌边的时候,心上人来敲了门,只在门外说:“我要回去了。”
他那些烦杂思绪统统消散,一瞬间全都化成了悲伤,急忙去打开门:“这么快……就要走了吗,可是仙界有什么事?”
陵光疑惑道:“这么快?”
他好像已呆了许久了吧。
须臾后又道:“仙界无事,但留在此也无事。”
“那……”玄庸实在听不得离去的话了,怕他一走,人间又过了几生几世,但也只能强作淡然,“神君可还会再来?”
陵光想了一想:“会的吧,兴许很快。”
他长舒口气:“那我等着神君。”
对方微微一笑,轻甩衣袖,身形立时消散。
他失落垂头:“连个道别都没有吗?”
徐徐往屋里走,却再也坐不下去,他踱了几步后,往外看去:“那我也出去走走吧。”
辛离山上依旧林叶层层,山风清泉和鸣,他提着一个小妖落到落叶上,揪着那小妖的衣领道:“上回给我编书的是谁?”
小妖瑟瑟发抖:“回大人,带领我们的是一醒木幻化成的妖。”
“山上有这个妖?”
“很久以前路过个说书人,不慎将他遗落在此,他不知怎样生了意识成了精。”
“听遍世间百态,也难怪。”玄庸道,“你去叫他给本王再编一箱子书。”
小妖眼前一亮:“可是《如何杀死陵光神君》的续作?”
他照着小妖脑袋一敲:“错,是《如何追上陵光神君》。”
“啊?”
“还有《叫陵光神君爱上我的一千种方法》。”
“啊?”
“《论神君与妖王在一起的万种益处》。”
小妖眼神木木的,张大嘴巴,已经不会“啊”了。
“快去。”他一嗓子把小妖吼回了神,小妖抖了一抖,提溜着尾巴赶紧跑了。
不过半日,整整齐齐三大厚本书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满意抚抚那小妖的头,携着书起身。
原是要回陆宅,但一想那儿无人,空空荡荡的,又觉得十分难捱,索性在山中多呆了几日,躺在竹屋里把这些书籍消化消化,争取能够熟练掌握,学以致用。
书纸都是用花瓣草叶做的,带着幽幽清香,他一页一页看得仔细。
起初还希冀满满,越看却越是失落了。
什么英雄救美美救英雄,那人哪里需要他救么……
还有从树上跌落,抱着转圈圈,脚下一滑,抱着跌倒顺便来个无意中碰到嘴……
“哪来那么多不小心跌倒的情况啊,难道要我故意去绊倒他?”
玄庸打了个冷战,觉得要真是那样,他可能会先挨揍。
他无奈摇头:“自己的情感,只有靠自己解决,旁人再多的法子,都是纸上谈兵。”
他想把书本丢了,但躺在这里却实在是无事,勉强做打发时间,坚持着继续看下去。
再看到后面,那索然无味的注意力不经意又提了起来,叫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再看一会儿,呼吸略有不稳,连脸都红了,这草叶气息也好似不那么清新了。
他一本正经坐起身,板板正正往外走,推开门呼吸林中新鲜空气,任由冷风呼呼迎面吹来。
终于静下心来。
他看着天上浮云卷卷,悠长一叹:“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在这儿也不能定心,他还是决定回陆宅去。
临走时鬼使神差的把书也带上了,用他的话说,虽然大多数是没用的,但再仔细看看,总能找到几个可取的。
暮色四合,他在陆宅的庭院落下时,却见院里站了个人。
那人慢慢转身,他的手一抖,怀中书籍哗啦啦落了地,风一吹,纸页随意翻动着。
但他顾不上这些了,跳过去,受宠若惊:“神君你回来了?”
陵光皱眉道:“我已等了你两日了。”
“啊?”他惊住,“我……我出门走走,我不知道神君已经回来了。”
“我不是说了很快就回吗?”
他敲着额头笑道:“未敢想会这么快。”
陵光眼中闪过一丝悲切,往后,都不叫你等了,好吗?
他不敢再看那近乎喜极而泣的神色,越过玄庸的身形,目光落到前方……不偏不斜,看见那掉落的书本,书页翻来翻去,风渐停,最后定格在一页。
他的脸色忽变。
玄庸带着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缓缓回头。
然后,也脸色忽变。
那城外他的坟头还在吧,棺木别空着了,他这就去死……
他在陵光迈脚前趔趄夺步,一袖子将那些书页挥成花瓣,满庭落花飘在眼前,在那落花之中望见愠怒的脸。
他讪讪地笑:“我那个……叫他们编着玩儿的,就是……”
“没关系啊。”陵光道。
“啊?”他一时不大适应。
陵光十分淡然地道:“不若叫你山中小妖再编一本。”
“什……么?”他的声音微微发抖。
面前人眼神一凛:“名字就叫,《倘若欺负了陵光神君,如何能够死里逃生》。”
“这个……”他赔笑,“名字也太长了……”后话被那眼神生生吓回去了,他咧嘴一笑,转身就跑。
“哪里跑?”身后人一个怒斥,便有白绫自身边袭来,将他前路一挡,白绫再绕回,把他周身一裹,捆得结结实实。
他自是不怕这白绫,甚至还在这危急关头想起了一些画面,叫他不自觉浮起笑意。
而白绫的主人似也想起了什么,刚刚捆上他,却又立即收了回去。
他回首望,看那人又羞又恼,发丝轻轻拂过他脸颊,衬着白衣如雪,若一张纯净白纸,又若一汪清澈湖水,而那透红的脸,好似在白纸上点下一滴红墨,晕染成灼灼的花,在湖水上落下一颗松果,激起层层涟漪。
他略一思量,笑了起来,心中的巨石落了地,如此舒心如此会心的一笑。
你啊你……
又骗我!
他走回来,靠近那面红耳赤的人,幽幽道:“多谢神君手下留情。”
陵光转过身:“你若再无礼,本君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他继续笑,偏要绕到那人面前:“可是在下不知何为无礼,神君能否告知?”
“你……”对方一慌,“你那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上面样样无礼。”
“啊,神君刚刚看清书里的内容啦?”
“我……”陵光抿嘴再转身,耳根也发红,他咬咬唇,想转了话题,说出口的话还是带着怒气,“我带了仙界的百花酿,你要尝尝吗,不尝就算了。”
他顺台阶而下:“当然要尝。”
陵光赌气往屋子走。
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脚步轻快险些要跳起来:“原来神君特地回去一趟,只为了拿百花酿吗?”
“不然呢,若还有其他事,我怎会这么快回来?”
他心间一动,伸手将人拉住,在对方错愕眼神中,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月已升,风渐止。
怀中人轻声道:“你放肆。”
一丝丝怒气,好似不经意的诱惑。
他的唇划过怀中人的耳边:“神君可不必手下留情。”
那人面上又红,一恼推开了他:“我就不该再回来。”
玄庸随他在桌边坐下,斟满酒杯:“那我岂不是尝不到这百花酿了。”
对方冷道:“原也不想给你尝,我……我是带来自己喝的。”
“哦。”玄庸果真老老实实放下酒杯,“那我不喝了。”
陵光蹙眉:“算啦,我不是只会独享的人,你喝吧。”
玄庸却将杯盏一推:“我当真不喝了。”
陵光打量着他:“你……你生气啦?”
他抚抚下巴,拉长声音道:“没有,我只怕会醉。”
“你还怕会醉?”
“会呀,我现在,已有些醉了。”
陵光左右一看:“你还没喝呢。”
“对呀,我看着你,便已醉了。”
陵光的笑意一僵,定定看着他,他不躲闪,就与他四目相对。
烛影跳动,酒香四溢。
陵光终于又笑起来:“玄少忧,原来你已知道了……你在骗我。”
他俯身向前:“明明是神君一直在骗我。”
陵光靠在椅上:“那又如何?”
他继续向前:“很好。”
陵光将倾过来的身子一推:“你应该更醉一些。”
“更醉一些又怎样?”
“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啊。”陵光一挑眉。
“我没法好好休息。”他认真道。
“如何?”
“我怕黑啊。”
“哦。”陵光点点头,再将他一推,“点灯。”
他坐回桌边,撑着胳膊叹:“那好吧。”
陵光却莫名地生了气,拍了下桌子起身:“我回房了。”
桌边人还在叹:“不过呢,我既然决定在人间长留,还是要多学些东西,左右睡不着,不若秉烛夜读。”
陵光回首:“你的想法很好。”
“但我怕有些生疏文字认不得,神君若是无事,可否陪在下一起读?”
“也行。”陵光四处看了看,“但你在这儿住了许多年,可从未买过书籍。”
“我手上有现成的。”
“嗯?”
陵光的话音刚落,但闻清幽花香,那傍晚散落在院子里的书本,竟又恢复成页,齐齐摆在床头。
他脸一板,就知道这家伙没安好心。
玄庸向他一笑,端起桌上灯烛朝床边走去,还未将那烛灯放好,却忽而脚底打滑,身形一歪。
陵光惊了一惊,飞身而至,一手搀住他,另一手将那烛灯稳稳接在手中。
刚将烛灯在床头案几放好,他看见了那人轻勾嘴角,拥着他顺势一带,两人便齐齐倒下。
烛火哔啵有声,他瞪大眼睛。
听那人道:“果然跌倒是会碰上的。”
他抿抿嘴唇:“可你是故意的。”
“猜对了。”玄庸抬袖一挥,屋内落下一片昏暗。
陵光无奈,却不觉柔声道:“不是说要秉烛夜读吗?”
“我突然想,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
“还是怎样”
帷幔落下,那人没空回话。
清辉摇曳,晃碎一地月光。
天上地下,方外之山,烟火人间,尽收在那轻蹙的眉宇间。
陌上花已开,他的爱人,这一次,真正的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