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如狂
天牢内,流萤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生怕被别人发现。有脚步声朝这边接近,吓得她抱紧自己的腿,大气都不敢出。
“是我。”
刚用完蛊所以很是虚弱的南黎朝她伸出手,绽出的微笑让面上多了几分血色。
“我来接你。”
流萤总算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呜咽着扑进了南黎的怀抱。
南黎一怔,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没事了。”
*
蒙绕鱼当年只偷走了前半部分卦文,对于首领所写下的最后一句,猜测大概是进一步说明了天命之女的特质。
可他却没想到,原文是这样的——
“君氏男儿,暴戾无能,阳衰则阴盛,此消彼长。
君氏有女,目有重瞳,当为天下君,天命之女。
气运其物,流动不定,若娶君氏女,享其命数,
贪得无厌,欲海难填,必死于非命,再无转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蒙绕首领的确是一语成谶。
十几年前,蒙绕鱼因为残缺不全的卦文起了贪念,令蛊虫去寻找真正的天命之女,在她体内产生毒性,每月都会病痛发作,面带异状,方便蒙绕寻找。
可那蛊虫进了身体之后,蒙绕鱼竟然再也感应不到蛊虫的存在了。
那时的君氏王朝岌岌可危,蒙绕鱼孤掌难鸣,便效命于秦瑾靥的父亲——秦书南大将军,将卦文献上。
秦书南和秦瑾靥随即根据蒙绕鱼提供的线索锁定了君盈袖,可蒙绕鱼后来却总觉得不大对劲。
她是君氏女,目有重瞳,又每月发病,面上长出赤色纹路,按理说正是天命之女本人,可秦瑾靥汲取她的运势后,竟没发生任何变化。
而后,根据秦瑾靥的探子调查,锁定了君照影。她每月的某一两天都会告假休沐,不见踪影,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的面上说不定也长出了那赤色纹路。
就这样,秦瑾靥和蒙绕鱼打算来一场瓮中捉鳖,却因为自己的贪念,而应证了蒙绕首领的卦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一语成谶。
秦瑾靥一死,羽林军状如鸟兽散,群龙无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冰冷的身体靠在君盈袖怀里,君盈袖一扬手,正是君上独用的令符。
君氏衰落后,这令符便被秦家执掌,可此时却又落到了君盈袖手里!
此令一出,如君亲临。
羽林军惶然,纷纷回头对视同伴。
“羽林军从此刻开始,听我号令,维持宫内秩序,不许任何人跑出宫。”君盈袖美目微扬,世人只知盈妃娇蛮,却不知她还有如此沉稳的一面。
“不服者,格杀勿论!”
有元霜带来的部队带头,不少羽林军犹豫着加入了他们。
有少数负隅顽抗的人,竟当场被君盈袖一剑封喉!
温血四溅,可君盈袖的眼里却仍然没有任何人,唯独望着远方狼烟升起的地方,抿唇不语。
*
改朝换代,天下易主之事,听上去遥不可及,可有时就发生在一瞬间。
不少事情在短短数日内相继发生。
那一夜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大家都对此讳莫如深,不敢妄加议论。
只知自此之后,这天下又换了个姓。
昔日公主,前朝妃子,今朝却是女君。
将军府却像与世隔绝一样,完全没有人忧心这些事,而是关注着一件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事情。
——君照影的安危。
据南黎说,矢志不渝的情人之泪有起死回生之效,天生克制蒙绕鱼的毒,所以君照影性命无虞,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可她回府后,一睡不起,至今未醒。
花绯月无微不至地在榻边照顾了她半月有余,每日为她擦洗身体,君照影却还是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
南黎对此给出的解释是,余毒未清,还需要些时间。
可又过了几日,花绯月渐渐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前一日明明为君照影梳好了头发,理得整整齐齐,怎么不过一晚,便凌乱了许多?
莫非是君照影晚上睡觉时,乱动来着?
很快,她又发现了更多疑点——只有自己对君照影至今不醒这件事十分担忧,而元霜、南黎等人,甚至包括流萤在内,就像是没事儿人一样,悠闲自在,不闻不问。
花绯月的心头浮起了一丝怀疑。
而这个疑惑,在某个清晨终于得到了解释。
花绯月一向起得很早,可她这日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然坐了起来,而眼前却什么都看不见,竟是被一块黑布蒙住了!
她立即伸手去摸,却被另一人止住了动作:“姑娘稍安勿躁。”
这声音是……元霜。
“元统领?”花绯月疑惑,“你这是做什么?”
元霜不答,而是哼起了小曲儿,过了一会儿,又忽然道:“姑娘皮肤真白。”
花绯月:……?
此话一出,她好像听到元霜被打了一下的声音。
“不说笑了,姑娘稍安勿躁,不要揭开眼睛上的布,我带姑娘去个地方。”
身后有人在摆弄着花绯月的头发,发髻沉沉的,能感受到上面左左右右插了不少发簪和其他头饰。
“姑娘张嘴,我喂你吃个东西。”
是流萤。
花绯月依言张嘴,流萤果然喂了她一块糕点,同时用什么东西在她嘴唇上印了一下。
那味道香香的,倒像是……口脂?
“差不多了。”摆弄花绯月头发的人停下了动作,似乎是舒弦墨,只是花绯月对她的声音不太熟,所以不敢确定,“走吧。”
元霜和流萤一左一右地将花绯月搀扶起来,带着她往未知的地方走去。
花绯月忽然有了猜想,不会是……
迈过不知多少个门槛和台阶,元霜和流萤停住步伐,轻轻将围在花绯月面上的黑布解了下来。
花绯月重获光明,发现自己站在正厅门口。
入眼便是满目的红,红得耀眼而张扬,正厅内不知何时张灯结彩,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
外面天还未亮,可这片灯笼却将她的脸都映成了樱桃般的颜色。
元霜和流萤不知何时跑到外面的院子里,放起了鞭炮;舒弦墨在旁边看着,虽然觉得她们很幼稚,却仍然嘴角带笑。
影卫们排排站,换下了往常的黑衣,穿得很是喜庆,每人手里都拎着个小篮子,装着无数花瓣。
他们时不时抓起一把,手一挥,散得满厅都是。
慕空瑾和慕凡明明已然过了垂髫年纪,却作侍童打扮,僵硬地微笑着朝花绯月行了一礼。
南黎坐在厅里,示意花绯月进来。
花绯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身着大红的衣裳,怔怔地拎起裙摆,朝南黎走去。
和她相对的另一侧,正是君照影。
她和花绯月穿着差不多样式的衣裳,只是款式更简洁一些。
花绯月头一次见她涂了胭脂水粉,唇上印了口脂,作再寻常不过的女儿家打扮,在纷纷扬扬的花瓣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也是第一次见她不再将头发利落地束起,而是梳了个无比温柔的发髻。
花绯月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两人初见的时候。
那时奚女尚小,月奴年幼,不谙世事,未经风雨。
可如今恍然对视,却一如当年。
南黎带头拍起了手,影卫们也忙跟着一起起哄。
花绯月一时说不出话。
君照影似有些局促:“你若是不愿,现在便同我说。”
这话听得屋外的元霜和流萤都怒其不争。都到这一步了,怎么还主动让对方打退堂鼓的!
将军你的气势呢!
南黎也一时无语,直接一拍桌子,替君照影加快了进度:“一拜天地。”
慕空瑾和慕凡适时地跟了上来,从后面压着两人,直接朝着院外拜了一拜。
花绯月没有拒绝,君照影亦然。
“二拜高堂!”
两人调转方向。她们双亲都已不在世,自然无高堂可拜,于是南黎愉快地接受了这一礼。
元霜有些后悔:“亏了,咱们在外面放鞭炮,倒教那苗女占了便宜。”
“什么苗女。”流萤很不满元霜的称呼,“人家姓蒙绕名南黎,有名字的好不好。”
这点动静自然逃不过南黎的耳朵,微笑着手指轻动,便不知从何处爬出一条凶猛的幼年小蟒蛇,倏然缠在了元霜的脚踝上。
我缠,我缠,我缠!
小蟒蛇显然将元霜当成了猎物,它们惯常捕猎的方式便是将其缠死。
元霜当然不会被此伤到,但也一时难以让它下来,两人在院里斗得鸡飞狗跳,难舍难分。
“夫妻对拜——”
不用慕空瑾和慕凡再动手,花绯月和君照影便相对一拜。
再抬头时,双眸相对,心意明了。
还没等她们互相多看两眼,只听南黎道:“送入洞房。”
花绯月立即闹了个大红脸,这才刚要天亮,还是大白天呢,现在入洞房,岂不是要白昼……宣淫……?
影卫们簇拥而上,不分三七二十一将两人举起,直接扔进了里面的寝房,随后紧紧锁上了门。
“散了散了,大家伙儿继续回去睡了。”
“啊——好困。”
只留下榻上的两人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花绯月轻声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君照影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我……”
“我又没生气。”花绯月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让她反应不过来,“那我们现在是要……?”
这问题实属多余,洞房之内,还有什么好做的?
两手十指相扣,第一次在彼此都清醒的情况下赤诚相对,尽管害羞,却如同天雷勾地火,一触即发。
窗幔和帘子遮挡了所有光线,即便心里还模糊地有着概念,却早已经感知不到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只想就这样下去,沉沦不休。
花绯月满眼只有那双重瞳,还有,君照影哑着嗓子在她耳边念着自己名字的声音。
“月奴……”
“月奴。”
尽管喘息到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花绯月却仍然费力地回应她。
“我在。”
且一直在。
从雨夜的建康庙里,秋日的洛阳宫宴中,到将军府的软塌之上,能得以相遇再重逢,便是有缘。
六祖慧能曾作谒:
身似菩提树,心似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可不知何时起,我心再无可能如明镜般通透,亦不想拂拭。
只因心上已住了一人,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更为她失了分寸,失了理智。
偌大三千世界,得遇一人,何其珍重,也何其有幸。
也不知前世回了多少次的眸,方才换来今生相伴。
——待到秋来·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