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漠野马
司马懿的迎亲车队十分浩荡,而文姬给远娡的东西也很多,装了好几大箱车子。里面全是乐器乐谱,珍贵无比的龟兹乐器,整套的装进了车里。还有文姬所有的首饰。
攥着母亲送的珍珠链子,远娡想起了母亲的话,“这些就当是母亲留给你的念想,一来也可以撑些场面,不至于在丞相面前失礼。”母亲怕她受气,亲自写了一封给师兄的家书,言辞十分恳切,感念师兄恩德,让他们能好好待她这个唯一的女儿。
想到此,远娡的泪水打湿了襟衣,阿尔兹连忙为远娡拭去泪水,柔声安慰。
车队一路西行,竟驶进了玉门关内。“小姐快看,这不是家那边的胡杨?”远娡顺着阿尔兹指点看去,果然是一排排挺拔的胡杨。
远娡下了车,摩挲着路边的一棵胡杨,感到说不出的亲切。她许久不曾踏入西域故土了,尽管这里离栗特国很远很远,但站在玉门关口,望着胡杨铺就的关外西域路,她知道,其实家乡离她很近很近。
“官邸备好没有?”
“回大人,一早就准备好了。”
司马懿慢慢地走过来,凝视着她,良久才道:“今晚在此住着吧。你一路颠颇,也很是难受。”远娡也看着他,总觉得眼前的男子深不可测,“我们不进宫吗?为什么来这里?”
“你很想进宫?”他蹙起了眉,“以后或许永远也看不到那胡杨了吧。记得我初见她,雨夜里的小河边,就种着一圈的野胡杨,”他说着就笑了,“我似是还没提起过那个女孩吧,她当时还那么小,她叫梵音,鬼主意可多了,居然连我也骗过去了。”
他看了看远娡,声音沉了下去,“那小女孩是被拐的孩童,还那么小,或许连她也记不得故土的景致了吧,所以也没有留恋了。”
“有留恋的,我想她也没有忘记,还会有人关心一个丑丫头,担心她死在了雨夜的荒地里。”
他怔住了,入了定般的看着她。远娡低下了头,覆着的长睫毛轻轻颤动,覆盖了那双眸子。“人人常说,少女越大就变得越美,她长大了,应该也变得很美,再不是初见时的丑丫头了,”他顿了顿,“她也和你一般,戴着面纱,不让人瞅见。后来我询问了许多地方,在栗特终于找到了答案,栗特的少女,只会为最爱的男子除下面纱。”他缓缓伸出了手,远娡连忙后退,眼中触不及防跃出的是一丝慌张。
他不信的看着她,原来她从没把自己放于心上,任他用心地,一字一字地描摹自己的名字,她的心里依然记不下他。他感到恼怒,愤愤地拂袖而去。
她知道,他不远千里,带她来这里,是让她凭吊故乡的风景。但她无法欺骗自己,他不是她心上的人。尽管很痴,她仍在等着那梦中的人。她只是为了等到他,才不愿饿死山林,只为了能见上他一面,只要一面,她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哪怕成为世子的妾,她也愿意。
***
“试试这衣服。”回到官邸,司马懿把一套新裳扔给远娡。新裳很美,白衣襟,滚边的黄玛瑙衣领,中心处还配了朵月牙飘淡紫色的布扣小花,花蕊是一颗色泽柔和的珍珠。
这身汉服的精致远远超过了母亲所珍藏的那些。远娡也是初次见得如此漂亮的衣裳。手小心翼翼地抚过,丝缎特有的柔滑使她的心瓣一颤,手再舍不得离开。她知道这颗小小的珍珠是价值不匪的,衣滑如水,明丽无匹。
再看下裙,是庄重的深绛紫,还带着百折柳条花枝纹,纹路上还带着水珠。十分灵动。
“很美。”远娡淡淡地赞道。
他不看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只是转身的一瞬,他的唇微微掀起,他喜悦,是因为他窥见了她的野心,那样的她才动人。
远娡捧着衣服,有些怔忡,但还是随了下人到自己的房间歇息了。
阿尔兹早睡下了,只剩远娡一人,孤单地倚着窗边,看着雪花飘落下来。
窗外小院中立着一株寒梅,雪白,素雅。忽然风起,卷起了好些花瓣,像下着香雪,幽香阵阵。
夜深了,万籁俱静。远娡仍是睡不下,披了件单衣,满怀心事地走了出去。
梅树下,有点冷。风卷着梅雪在她身边飘舞,还夹杂了胡杨的清洌香味,她随着纷飞梅雪优雅地起舞,只要她想起故土,她就再停不下脚步,直到她累极卧倒在一片白茫之中。裙子散开,如铺开了满地的梅花。
突然,屋顶上传来响动,一抹黑影闪过,远娡屏住呼吸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走到主廊。再拐一个弯就到主卧房了。她更加小心,匍匐着前进。
“大人,一个未成气候的小女孩何能讨得魏王欢喜?”房内传来了陌生的声音。
“她的容貌已是人间绝色,其他女子岂可相提。且她眼中充满了野心,这正是我想要的。再说魏王一心想和蔡氏联姻,得了此女定是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如珠如宝地宠着,所以她只要在魏王曹氏父子间便宜取事即可。”远娡听了一惊,原来司马懿不过是将她当做了一枚棋子。母亲曾说过,已晋位魏王的师兄曹操不信任他,所以他就利用她来达到他的目的吗?她的心中是一片凄然,再动人的话语,此刻显得如此苍白。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她,而是锦绣江山。
屋内的人没有发现异样,仍在说着话,“可是大漠里的野马恐不好驾驭。”
“区区女子算什么。天底下除了诸葛亮,……但我需要时机,和时间。”司马懿说着便止了口。
“大人,我仍觉不妥,我们许是选择江南佳丽的好,温婉柔顺,知书达理,易于掌控。”
“江南女子能比得上二乔吗?北方佳丽有俏得过甄宓,貂禅?我就喜欢她的妖色艳丽!想我走遍大江南北,西域中原,惟这西域雪株能有甄宓的容颜才思,貂禅的妩媚迷人,但真的是少了二乔的娇弱温柔。”司马懿沉默起来。
远娡只是不明白,彼时深情如他,怎会在顷刻间将她当做了货物来作比较。年幼使得她仍不懂掩饰,在听到司马懿要斩草除根,除掉文姬一家后,愤然地破门而入。
“你先退下,听候命令。”
“诺。”
她狠狠地盯着他,忽然意识到,如她卑贱的女子,用什么来命令他。她唯有放下身段,哀哀地求道:“她们是我的母亲、妹妹!”
“不除掉她们,万一事情败露了,魏王知道你不是真正的董远娡,又怎能容你欺骗于他,只怕你小命难保。”司马懿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淡定从容,仿若杀人只是在弹指之间的一桩小事。
“我求你。”远娡跪在他面前。
“你求我?”司马懿突然一把拉过她,摁倒在榻上。
远娡想拿怀中匕首,奈何手被钳制。“求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探手要摘下她的面纱。“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她的泪水不停地流。
手在触到面纱下的娇唇那一刻,他就乱了,她的眼神在无声的哀求。他放弃了这一想法,只定定地看着她。“我求你,我求你……”她睁着眼睛,哀求地看着他。
他的手触到了她衣领上的扣子,那颗碍眼的珍珠磕着他的手,他用力一扯,珍珠叮铃落地。她不再乞求,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明白,求他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只要不除去她的面纱。
看着她颤抖的睫毛,滚烫的泪水,司马懿的心就凉了,他明白她心里藏了什么,只是那一个男子究竟是谁,甘愿让她只为他除去面纱。
司马懿忽然笑了起来,“外面多大的雪啊,你走吧!”
远娡望着窗外,幽幽的说,“求你!”雪无声地下着。
“我不杀他们。”
忽然他又转了幅面孔,笑道:“你认为我真会急色?你尚未及笄,我岂会在意。”是的,他在等她完全地长成,再过一年,她便到了及笄之年,可以成亲生子,她的满头青丝也只能由夫君一人摘下,他在等,在等那一天。
“所谓大业,懂得该如何走第一步否?”他知道她害怕,故意扯了别的事来说。
远娡不作声,等着他回答。“那就是忍和等待,等待着时机,忍受非人的折磨,忍受最痛恨的仇人的嘴脸,装作与他相和。那敌人就会松懈,你就会有机会。等待最好的时机,就是彻底的、不留余地的反击,直到敌亡,你才能活。这就是乱世里的生存之道!”
远娡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语。尽管她活得卑微,但从未想过害人,她只是在很努力地活下去。
“我的话,你没听进去?”
“记住了。”
“好,果然孺子可教。”
“我会做得很好。只求你别伤害母亲家人。我保证,我都听你的。”远娡快速地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你无须时刻防范我,你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枚棋子,我不会动你。”他将她拥起。
远娡没有再反抗,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对付一件有用的利器。
“要我如何?”
“一点就明,不错,”他微笑着说,把她当作孩童一般放到膝上,没任何非分,“我需要一年时间。”
娥眉轻颦,“一年?”远娡顿了顿,道:“我决不让您失望。”
“好,我果然没看错人。你的眼中写满了野心和征服。或许,你的野心比我的更可怕。”司马懿意味深长地说道,深敛的眼睛透着灼人的光芒,只有这一刻,才会让人看清,他清隽脸面下的深藏不露,而他也不是什么白面书生,他更像一位大将,一位王者。
他继而道:“我这么做,也不过是希望你别死在了深宫里。那里全是吃人不吐骨的妖精,女子太多,而君王永远只有一个。”
远娡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说不清是何感觉,他反覆无常,深不可测,对她更是算计、怜悯、同情、爱怜却又残酷。
“别这样看着我,你不过是一枚棋子,你出事了,也就坏了我的大事。”他冷冷地转过了脸,没让她瞧见他眼中的恨意,他恨她,恨她心里没有他。
他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他寻找了她多久。他不要她那颗不完整的心,如果她不爱,他情愿不要,所以他只会把她当作一件武器,用在该用的地方。
***
遇见花云兄妹,是在元宵佳节上,那天街道上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司马懿看见困在府内的远娡有些郁色,就让阿尔兹领了她到市集上赶赶热闹。
市集里闹哄哄的,什么买卖都有,远娡与阿尔兹顺着人流,四处看看,忽见一个膘壮大汉躺在台上,他的胸前压着一块巨石。因着这壮汉拦路,各人皆抱了寻开心的心情驻足观看。
远娡与阿尔兹见了,也觉不可思议,“姐姐,这不会压坏了吧?你看人都不会动了。”她的心里充满了好奇。
没等二人反应过来,另一壮汉突然举锤上前,“咚——”一声巨响,灰尘弥漫,行人身上都沾到了点点的白灰。
“好!”人群里传出了一阵爆喝和热烈的掌声。再看,石下的人完好无事。远娡二人从没见过如此表演,也都尽情拍掌。
只见两个孩童捧了一个破碗出来收钱,如此冬天里衣不蔽体,看见就让人心痛,刚才还热闹万分的场面,一下子冷清起来。人都一哄而散。一个比远娡稍大些的少年过来乞求道:“姐姐,赏点钱吧。”阿尔兹怕他吓着了远娡,连连挡在远娡身前。
见那两个汉子身高体胖,而这两个孩子却如此瘦小。远娡感到十分厌恶,随手给了少年打赏,他竟高兴得对着远娡与阿尔兹跪拜起来。
当他站起时,身后的手往前一伸多了朵花。原来他为了表示感谢,特意表演的魔术。看着少年纯净的眼眸,单薄的衣裳和瑟瑟发抖的身体,远娡微笑着接过了凋零的花。那恶鬼般的汉子,飞步上来把少年一摔,抢过了赏银。
远娡无比厌恶,拂袖走开,但见摔坐在地上的少年,扶着流血的手愣是没发出半点声音,她的心起了微妙的变化。再看另一个小女孩没讨到钱境况更惨,她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小姐,中原人都如此,我们管不了,还是走吧!”
远娡想起讨生活的过往日子,实不忍心,柔声唤道:“小妹,你俩过来。”两个孩子听了,连忙跑了过来。
“妹妹,给你的,收好,晚上吃碗热面,”转过头来把一只玉戒指给少年,并问,“这是你妹妹吗?”
“是的,我们都没了爹娘,而且我身有顽疾,也只能……”他没有把‘只能任着人欺负’说出口,他没用,保护不了妹妹。看着他不忍妹妹受欺负,此时才流出了心痛的泪水,远娡一怔,道:“我身上没多余的钱,你把玉戒卖了,赎了自己吧。”
“我们愿意永远跟着小姐。”两兄妹都跪下乞求。
“这——”
“小姐,我们也非自由身,不便管太多闲事。”阿尔兹劝道。
但见远娡心意已决,阿尔兹也就不再多言。
兄妹俩连忙磕头答谢,“谢小姐!”
拥挤的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叹息,“小小年纪已有此威严、决断,此女必有出息。”司马懿闻言,点头道:“我选的人不会错。”
“大人,她对于我们来说只是区区女子,就已劳驾大人步步相随……”
“放心,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普通女子。”
阿尔兹拉了两兄妹在小食馆里用饭,远娡看着他俩问道:“你和妹妹几岁了?”
“我十五,妹妹十三了。”远娡听了,心下琢磨,那倒是与自己差不多年纪。再细看女孩容貌,十分清新,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那般水灵,娇滴滴的,十分害羞地躲在哥哥身后,一问话就脸红,真是我见尤怜。司马懿果然说得没错,汉女子似水柔情的本质更胜她一筹。
“你比我年长,以后呼我远娡便是。从今往后,你们兄妹二人就是我的朋友,如不嫌弃,你可愿意当我侍卫?”远娡微笑着眯起了弯弯的眼睛。尽管隔了面纱,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少年仍看呆了。
良久,少年终于想起远娡的问话,快活地点头,“愿意!”随后他把玉戒双手递还,我们不需要这个,也不能让小姐再破费了。远娡喜欢他的淳朴,微笑着收回了戒指,“叫我远娡就是。”
阿尔兹为小女孩盛了一碗汤,并询问兄妹俩人名姓。
“我叫花云,她叫花若。”花云替妹妹答了。
“很好的名字。”远娡点了点头,因着年纪相仿,四人很快就熟络了。
回到住处,远娡一直担心着该如何开口,万一他不同意,那两兄妹就只能送走。
整晚也没看见司马懿,远娡知道那是风雨欲来前的安静。
灯火闪烁不定,像预示着什么。“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汉人男子都这般无耻吗?看着《卫风·氓》一诗,让远娡心生感慨,世上的良人难求,‘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子一沉溺于爱情就会万劫不复啊!男子倒容易解脱。像她这样的人,对爱情还能有什么乞求。远娡自我嘲笑道。
合上书,吹熄了蜡烛。带着淡淡惆怅,她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