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及笄飞鸟白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
母也天只!不凉人只!①
远娡穿过回廊听见哀怨凄切的拨琴回旋之声,歌声渺渺。是谁在歌唱?音色虽不及自己,但歌声真挚回肠,有情之至,歌喉也极为婉转。她放慢了脚步,循着声而走,只闻歌词凄凄清清,竟不合盛夏的炎热,誓死之情让人心痛回肠。
在后院回墙下,竟是花若在弹琴。她不亲衣装,不梳长发。点点的泪珠在眼眶里回转,那蓄着清泪的眼似望穿了深深的秋水,寒起了千年的冰霜。
暗自退下,不惊扰她。她有了心上人吗?想她如此柔弱之人,感情竟深若此,内心如此刚烈,处理不好,怕有不测。故远娡并未惊动于她,她也如自己所长了,容颜如盛开的海棠。外柔内刚如此,恐她有任何心思也不会跟人说的。
来到花云房间,轻唤,“云哥哥,若妹妹最近在忙些什么?为何总不见她?”远娡说得轻描淡写,以免引起花云注意。
“她最近连我也不多见,女孩子长大了,就避着人了。”花云尴尬地笑。
“花若也这般大了,实不该再与哥哥同住一处,这倒是我疏忽了。让她随我住暖玉阁吧。她也自在些。”远娡笑道。
“上次我身处囹圄,故她只能暂时担扰。如今怎好再拖累你。”花云连连推辞,只道让她跟阿尔兹一个房间就是。“花若比我小,理应多照顾着她些。别推辞。”花云说她不过唯有从命。远娡让月念把花若的东西拣好,放到了她的房间去。
花云一双明眸里,映着的全是她的身影,远娡心下一窒,颇有些坐立不安,也就告辞离去。其实花云的心意她如何不知,但他的这份深情她又如何担待得起,心甚是不安,对他的心意也就装作不知了。
而花若纯净得如落鹜飞霜,远娡又岂忍让她受伤。所以对花若,远娡总是宠着的,只是这孩子太倔,未必领情。恐将来会受伤。
一路走来,头上的珠钗合着衣裙叮叮作响,不一会,远娡就来到了儇儇圜子。“小姐,”阿尔兹不知从哪出来,连她一路仔细寻找也没看见。阿尔兹城府深厚,处事妥当,有她在,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俩人坐于圜子中庭,上有小亭台。安坐其上,凉风袭来,大为舒服受用。此处树多林密,阳光轻易不得进来,只撒下点点碎金于池上,树叶上,风起时,树叶子轻摆,所有的金点似在摇曳转动。人在树下,所有的金点似围着自己转圈,金箔似的,洒在了衣服上,眼睛里。
“今日里花若在忙什么?你可知道?”阿尔兹听了,脸上欺瞒的神色一隐而没,“她人大了,只爱自己玩乐,我也并未注意。”
“姐姐,你有事瞒我。”远娡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她只是上次在山里遇到了老虎,受了惊吓。”遇到了老虎还能全身而退,定是有人搭救。阿尔兹为何瞒我?远娡也不说破,只是和她闲聊些其他。
晚饭时远娡让厨子把菜搬进暖玉阁,只是她和花若共进晚宴。远娡弹起了琴: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远娡姐可是有了意中人?”听罢一笑,远娡就是要让花若自己开口。她如此内敛,不可操之过急。“姐姐并无意中人,只是随意拨弄琴弦罢了。若妹妹在我这处住,可会认生?”“若儿喜欢跟着远娡姐。”看得出,花若是喜欢自己的,“若妹妹长大了就不要哥哥了?花家哥哥心里可是会难过的。”远娡掩嘴而笑,逗她乐子似的调皮。
“远娡姐可喜欢我家哥哥?”她羞羞地问起,竟让远娡一时语结。见她满是期望的看着自己,远娡一笑,掩饰过去,“云哥哥是个好男儿。好男儿应是志在四方的,我觉得他应该从军,时逢乱世,儿女情长未免太牵绊。”而且她又怎能离开司马府,一时感伤,远娡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我知道远娡姐心意,我当叫哥哥从军,将来有出头之日定让他救姐姐出来。”远娡只想委婉表明,没成想她倒误会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更改,唯有暂不说明。“若妹妹最近可是和兹姐姐闹别扭了?”
只见她轻轻皱起了眉,远娡一怔,她俩真的是有事瞒她。
“妹妹会弹琴吗?”远娡站了起来让她坐下。她委婉推说不会,她定是怕琴音暴露了自己的心事。她隐瞒如此之深。
远娡心念所及,复又坐下,十指尖尖,用力一勾: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
母也天只!不凉人只!”
远娡的唱吟让人有如身历其境,如痴如慕,声泪俱下。花若仿佛见到了那个誓死专一的痴情女子,感情不能自已。远娡故意将‘之死矢靡它’不断地吟唱,那如泣如诉,痛苦缥缈的爱恋连她自己也受了感染,想到了自己毫无希望的爱,更自悲而凄凉。最后竟泣不成声,花若也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爱念,向远娡道起她的心事。
她把事情完整地告诉了远娡,独隐去了少年的名字。远娡看得出,她对那少年无比依恋。那是她情窦初开的喜悦,是她的全部生命和力量,一个弱小女子的最真挚强烈的爱。
“花若,你放心。我从不信天数命途之事,人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幸福。没有任何人会阻拦你。”
“真的?”花若小心翼翼地问。“我何时骗过你!”远娡明白阿尔兹的担心,怕自己和花若会反目成仇,但她不想昆仑的事再发生。“姐姐只希望你将来会很幸福,身边有良人相伴。”远娡自然提起了问卜的事,“别怪你兹姐姐,她只是担心你我将来境遇罢了。”花若听了重重点头。
远娡此刻的心里,如江海翻腾,无比担忧。以花若倔强的心性,如那男子对她不好,怕会成一生空悲。远娡心里明白,自不能问阿尔兹,她不会说的。而花若也没把那少年的名字相报,也只能慢慢查探。
“你心上之人可懂你心意?”远娡试探着问。见花若难过地低下了头,心下了然,那男子定是不知。而花若不说,想必是那男子对她甚是冷淡。
“他已有妻室,且他俩感情极好。幸而我没告诉他,我只要远远的看着他,就很幸福。”那男子竟已成婚?难怪花若如此伤心,至死不忘。远娡听了心下也是黯然。
“我自那天得他相救,始终不能忘怀,我在府中每日每夜的想念,终于病倒。病好以后我决意去找他。我挨家挨户地找,终于找到了他。可是开门的竟是一位温娴美丽的女子。对了,她的眼睛与远娡姐真像!”远娡听着,心里忽然觉得很微妙,一个像自己的女子?
“怎会像我?”远娡尴尬一笑。“她只是眼睛很像你,但我看得出来,他对她很好,可为什么她眼里会有如此的忧郁?”
“你的眼里忧郁更甚了!”远娡忽然想起了伯约的话,不祥之感忽然而至。
“我只有骗他俩,说我是感谢救命之恩来的。他俩也没怀疑,还留我吃晚饭。晚饭时他对她关怀备至,都是她喜欢吃的菜,更忙着为她夹菜。他的眼里写满了关爱,她咳,他马上为她买来梨,还削好皮。宠溺之情充满了彼此双眸,他们都忘记了,在他们的家中还有一个可怜的我。”
花若眼神空洞,仿佛整个人都空了。远娡听了也是难受,但她不知怎样安慰于她。“我有好几次在他家门外徘徊,但我很小心的不让他发现。他时常陪夫人去散心,小心的扶着她,生怕她被风刮跑了。有一次还为了保护她让歹人划伤了手,我多想冲上去为他挡那一刀。但是我不能!”
看着竭思底里的花若,让远娡很痛心,转念再想,那自己呢?我和他又会是怎样?远娡不敢想。
“花若,你要知道人生无常,能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世上能有这样专情的男子,遇见了就已是福分。我们不应该要求太多,得到太多了,终会一无所有的。忘了他吧,你要努力寻找自己的幸福。否则自己会更痛。你明白吗?”
花若点了点头,但远娡知道,她内心受到的伤害,不会只凭她一番话而得到好转。或许,她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忘记。那,自己呢?
“伯约为何事而烦忧?”一个清丽的女子坐于伯约身旁,轻轻地靠着她唯一的夫君。
“夜深了,夫人何以还不安寝?”伯约把身上外衣披在女子身上,深蓝的袍衣显得女子端庄明丽。“伯约定是为太守不听你言而烦忧吧。”
“西凉之地,本就荒芜。而羌戎日益猖狂,百姓流离,州兵贪婪,尚未去赶贼寇就先要贿赂。我做佐官,满腹经纶,却毫无用武之地。”
伯约搂着夫人,害怕她着凉了。虽是暮夏,但在边境终究是难抵严寒。两人坐在屋顶上共观星月,憧憬明日的灿烂辉煌。“伯约,可记得我们刚相识的情景。”
“记得,那时为夫的把圜儿当作了羌贼。”儇圜调皮一笑,迷离的眼神如醇酒醉人,“伯约那时好没眼光,岂有羌贼如此整齐规整的。”伯约也是笑,“如非我误打误撞,今日圜儿又怎能在我怀中。”伯约轻吻着儇圜那双翦水秋瞳。“夫君好不害臊!”儇圜一撒娇往伯约怀里倚去。伯约把儇圜抱得更紧,天上的星照亮了他们,看着他俩相依。
“伯约,你看天上的星星。他们照亮了别人,却不能照到自己。但是别人会感激他的恩德,而旁的星星也为他照亮。正因有了这种互相照亮对方的勇气,故而整个天宇都被照亮了,只因他们的持之以恒。”伯约把头轻抵在儇圜的头上,静静的听着。
“伯约之才可指挥千军万马,终会有得遇伯乐之时。伯约勤政爱民,整个天水郡人们都爱戴您甚于太守,这就够了。我的夫君英武不凡,圜儿从不怀疑!”
“圜儿,”伯约大是感动,“圜儿,你是徐离员外郎千金,美名远扬,洛阳城多少达官贵人都被你拒之门外。只是嫁给我这样的无名小儿,恐是辱没了你。”伯约感慨万千。
“伯约不得胡言,英雄莫问出处,刘备尚是织鞋小贩而有今日,您何以自薄?!圜儿看重于你人品,而达官贵人又有几人真心,更不能与君相提。”伯约自知失言,不再言语。从怀中掏出埙,沉浑的声音在月夜下盘恒。儇圜也和以琴声,悠然的琴和着低沉的埙竟起了悲壮之感。
次日清晨,伯约回郡守点集郡中物事,准备将计薄送上魏朝庭。也是事出有因,儇圜在家中准备晚饭以等伯约回来。碰巧没有好酒,伯约并非好酒之人,他常说行大事者必当保持心志清醒,不可醉酒误事,一向戒酒甚严。但好的酒也使人精神豪爽,每日小酌,更能养性不贪杯。所以酒也是不可少之物。
那时初听此论,儇圜玩笑着大贬之为谬论,说伯约实难抵制美酒诱惑。但长此下来,也如伯约那样每日小酌,精神为之振烁,更能御寒,身子也愈加健朗。而伯约从不贪酒,进退有度,从不乱了制定下的规矩。这让儇圜更加佩服,得夫如此,清贫也乐得其所。
儇圜买得好酒,正要往家走。忽听一声马嘶,却是一队羌人杀将过来。路边摊子无不逃散,儇圜拖弋着裙子,快快而跑。为首的羌贼眼尖,打远就瞧见前方一位很是清丽美貌的女子。虽穿布衣素服,但容颜却异常的美。于是快马上前就要掠夺,没想那女子却有武功,只是苦于没有兵器在身,着了衣裙不方便行走。那人在马上无法抱她上来,于是跳下马来想制服她。
儇圜唯有拼死保护自己。那羌贼怕伤了她就没了乐趣,一直不曾出重手。但贼心猖狂,竟挑破了儇圜肩袖。儇圜见事以至此,为了保住清白惟有一死。从头上取出银钗,把钗对准喉咙。那贼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女子如此刚烈。
碰巧远娡今日跟随司马懿在外看军队操练,士兵进退有度,对打厮杀,攻营拔寨很是利落。虽只是演练,但人人皆认真拼命,并无半点演练的意思。不愧治兵有道。
于是远娡向司马懿要来一批军队在城中巡逻,也当一下统兵将领,好好过一把兵隐。城中一切安好,人人都忙着做生意。等巡到翼县和天水郡交界地区,这里民风更为淳朴,地上掉了钱袋,马上叫停失主。人们虽不富裕,但能自食其力。远娡在马上赞道,管此地的人好才干,定是个清廉有为的好官。
“小姐,你这话没错,此地佐管甚是了得。满腹经纶,经常与太守主薄商量治理郡县,发展生产之事。翼县在边境一带地理环境甚差,但年年丰收,人们过得很好。只是羌戎为患,经常扰民。佐管上书带兵平定羌乱,但太守懦弱,不愿招惹杀人不眨眼的贼寇。而佐管手上兵力始终有限,更不能一展所长。每次带小量兵力抗贼,皆杀得贼胆破而逃。更难得的是此人非常清廉,家中仆人不多,居室简陋,一切从俭。”
远娡一听更是佩服此人,原来司马懿说的人才就是他。如能招为己用,日后定能助她逃出司马懿的掌控。
正巡视着,忽见所有的商铺都关上了门,地上小贩也拼命逃散,连赖以为生的货品都不要了。街道上变得拥挤混乱。远娡让一部分士兵维持秩序,稳定人心。一方面带上大队迅速向前。
幸好赶上了,远远看见一个女子正要自尽。远娡拉起弓箭射掉女子手上小小的银钗。大家都吓了一跳,司马懿的兵将皆没想到娇滴滴的远娡还有如此箭艺,士气更甚,纷纷涌上前去和贼寇拼杀。
远娡留在原地指挥,贼兵大多被围,不多会便被司马懿的精锐骑队全数剿灭。
等一切平定后,只见那女子茫然地瞧着自己,远娡走到她面前,问道:“可有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