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Weny,
最近是不是很累?别太辛苦,保重身体,正常发挥,以你的实力一定能上A大。
有件事一直想和你说,觉得无论如何,想在高考前说出来,不然总感觉以后就没机会了。
但是又担心,会影响你的心情。我可以说吗? ——Mask
程城没料到会撞见这一幕。
更准确来说应该是,没料到会在校园这个场景撞见这样……的一幕。
那个明明还算谦逊有礼的声音,程城刚刚才在千人礼堂通过扩音器听见过。
彼时他说的还是——
“马上就要高考了,作为家长代表我也与各位家长朋友共勉,我们在学习上帮不到孩子什么,只能是多鼓励孩子,别给孩子太大压力,希望大家都能考出理想的成绩……”
而此时那个声音的主人就站在二楼最边上的教室拐角,一个随时都可能有老师和同学经过的地方,把一个男生堵在面前。
那男生深深低着头,看不清脸,但他即便是背对他,程城也能立刻叫出他的名字来。
而堵住他的那个男人,十几分钟前就站在全校学生家长面前,以一种自豪又欣慰的口吻诉说自己如何教子有方,说到激动处,还像个什么政要领导人似的,高高扬起右手。
现在,那右手里正捏着一张纸,左右扫过面前比他还高的男生脸颊——几乎是等同于来回扇耳光的动作,除了无声。
或许有声音,也都被一句接一句阴阳怪气的反问给盖过了。
“这么简单的题都做错,你是不是傻了?”
“明明就有几个考满分的,怎么你偏偏要扣两分?你比他们笨?还是瞎了看不见?”
“不说话,哑巴了?问你呢,这成绩单怎么回事!”
傻。笨。瞎。哑巴。
这一个个字眼不带脏的,却字字像在人心上泼污水。
程城从听第一句脑子里就嗡嗡的,要不是还残存一丝理智,他就要豁出去制止了。
好在,旁边的哥们儿赵然及时捏着嗓子假意咳嗽了两声。
第一次,没什么效果。
第二次,那个衣冠楚楚却颐指气使的男人像是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暂停了冷嘲热讽。
但他并没离开,也没看这边的学生,只是暂时收声,在那抱臂站着,抖开被他甩得皱巴的那页纸,仔细琢磨。
在他对面,男生头垂得更低了。
随着明暗两方较劲,这宛如黑云压顶的沉默中,时间度过极为漫长的一分钟。
那男人没有任何要动作的意思,一副不怕耗的姿态,而他面前的男生两手在身侧握拳,微微颤抖,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正极度的难堪。
饶是程城边上的赵然和另一个同学,也都瞧不下去了,在程城终于低声说了句“走吧”之后,他们逃也似冲在前面一溜烟跑下了楼梯。
“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家长!那成绩要是我爸,做梦都能笑醒了,他还想怎样啊?门门满分,那还是人吗?”
“我今天算知道学霸是怎么养成的了,要这样,我宁愿当个学渣。”
两人的议论由远及近,程城脚步沉重,最后一个走到一楼,抬头,看向楼梯的上方。
他觉得他好像又听见了声音。
但细听,并没有。
“学霸就是学霸,心理素质真不是盖的……这都能忍着得住,我服。”
“哎你说,要是让那帮王子应援团的女生知道他这窝囊劲儿,会不会幻想破灭啊……嘿嘿!”
“算了吧,”赵然偷眼瞧了下程城脸色,“都快高考了,这种事就当没看见得了,嚼那个舌根干嘛,又不是闲得慌。”
“嘁,看刚才那样子,明显还没完呢,估计且得说一会儿,就算我们不说,一会儿保不齐还有别人路过看见……”
程城突然停住脚步,转变方向又朝楼梯上方大跨步跑上去。不过,到了二楼却没去那个楼梯拐角,而是径直去了另一边的教职工办公室。
可是站在门口,程城却没敲门。
如果让老师直接出面当场要人,那个男的面子上过不去,只怕会更变本加厉吧。
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他名字。
“你、你干什么跑、跑这儿来了?”赵然自己追了上来,另一个要抽烟,在楼下等。
“帮我个忙,”程城转身,拍了拍同伴肩膀,朝某个方向递个眼色,“你去那边……就说张老师找,要发卷子。”
“你要出面,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直接——”
程城摇了摇头,“张老师是他们班主任,他是学委,那人会消停会儿的。”
太直接的方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何况损的不会是他程城,而是另一个他在意的人。
所以他不敢。
今天等待放学的时间似乎格外难捱。
程城是艺术特长生,文化课成绩只能算了了,勉强不会拖后腿的那种。
所以正常课后的晚自习,他从来都不上。老师对他这样的情况见惯不怪,从来也不管,他依旧是五点就能下课放学。
几个兄弟约他去台球厅,程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被问起来,理由是没心情。
其实那是表面的原因,还有个更重要的,连程城自己也不清不楚的原因,是他觉得今天应该早点过去。
若要说起来,算第六感吧。
而这世上的事有时候真就得靠第六感。
程城观察四下无人,把信封和纸袋子塞进旧邮筒的“嘴巴”里,而纸袋子貌似有点过于鼓囊了,程城熟练调整角度,一点点把它按进去,再关上门。
转身,猝不及防望见一个人。
过了五一,已经穿的是夏季校服,那男生伶仃单薄的身形无处可藏,直直站在几步开外,眼神迷茫地看向程诚。
现在充其量不超过六点,男生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就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往常,他一定是会坚持到最后一节晚自习,九点放学,到家九点四十。
若不是摸清规律,程城也不会一开始选择这种寄信方式。他觉得这种方式独一无二,专门适用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差。
程城抬手,碰了碰自己的下巴,还好,口罩还在。
这两年来,戴口罩的次数不足两百也有一百五,未曾想临毕业前才真正派上用场,还是两次,没白戴。
但这次毕竟不同,这次他没感冒,男生也完全清醒。
他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程城心里稍有点慌,因为男生此刻望着他的眼神,让程诚觉得,他不仅记得,还打算问他。
而他如果开口让他摘掉口罩,程诚怕自己会忍不住答应。
怎么办?该不该答应?
“谢谢你……”
没想到,男生开口,却仅说了这三个字。
其余,只字未提。
而那样简单的三个字,似乎就耗费说话人大半力气,到尾音时微微下滑,一如男生此时松垮的肩膀,和低垂的眼帘。
程城张了张嘴,气息被口罩挡住,没能出声。
他眼看着男生走到那个废弃的旧邮筒前,拿出里面的信封和纸袋。
信封是白信封,纸袋是牛皮袋,外表看来平平无奇,但男生把它们抱在怀里,原地呆立了一会儿,那角度看上去倒像是格外珍惜的模样。
不过那也只是错觉,程城之后看见他走到自己面前,不带太多情绪地,把纸袋递过来,“这个还给你吧,今天……不太方便带回家。”
男生的嗓音明显调整过,恢复了往常的清淡温润,可是细听来,仍像骤雨初歇,丝丝喑哑。
程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顺势接了纸袋。可他说不方便带回家,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不可以塞进书包么?那信呢?也不方便?
“信我留下。放心,就算你不给我这些东西,题我也会帮你看的。”
程城松了口气,盯着男生拉开书包拉链,把那封略厚的信塞进最里面的夹层,那个夹层也有拉链,他给拉上了。
关上书包前,程城再次瞥见了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
他认识那是什么,这次模考高三年级排名册的第一页。
他也知道那上面排名第一的人的名字,以及他的总分,包括他各科的分数。
数学148,离满分只有2分之差。
如果不是今天白天的事情,程城不会想到就这2分带给男生的是怎样的灾难。
见他专注地盯着那张纸看,男生也跟着看了一会儿,又发了下呆,才压了压那张纸,合上书包。
“得走了,我爸爸还在等我。”
如平地雷声,程城悚然一惊。
男生显然不知道今天撞破那场面的人就在眼前,他那时候低着头,只知道有学生路过,看见了他被父亲奚落。
这句话在旁人听来是稀松寻常,但落在程城耳朵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男生为什么一反常态地早早回家,还拒绝了他给的东西。
可是就算明白又怎样呢?
在学校他可以想法护着他,一旦关上家门,那就是别人的家事。
男生背起书包,低着头从程城身边走过,两个人的手臂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程城一把抓住了旁边即将溜走的胳膊。
夏季校服是短袖,那条胳膊凉凉的,皮肤细腻胶着的触感和无数次少年梦中一般美好。
在男生抬头疑惑看向他时,程城慢吞吞松开手,从那个纸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
浅棕色包装的进口巧克力,上面英文字母好多好多,却有个单词最大最醒目——
Happy。
“放在书包里,不会被发现的。”程城的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听不分明。
男生低头看着他掌心的长方形。
“心情不好更得吃点甜的,如果你担心被发现,那现在我帮你打开,你吃一块,一会儿就不那么难过了。”
程城说,迅速打开包装,却被一只手拉住手腕。
程城的手指很长,但因为练琴的原因,骨节微微突出,看起来就有力。而男生的手指偏细一些,不算长,中指握笔造成的茧印很明显。
这两只手,交叠在巧克力两侧,停顿两秒,合二为一。
程城以为拉住那手臂就已经够唐突了,可他不知道今天的自己还能更过分,握住男生的手,用力一拽,直接拉进怀里。
他不是有意的。脑袋混沌,转不开,程城努力想,是因为那人的眼神看上去……真的太过脆弱了。
脆弱到他害怕自己下一秒会忍不住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所以才要借由拥抱来避开对视,平静内心。
借口是找到了,但程城也吓傻了。
他居然,在现实中拥抱了这个人,而且现在还撒不开手地抱着,任凭理智如何告诫,手还是不受控制,越收越紧。
“巧克力……掉了。”
男生的脸被闷在程城锁骨的位置,发出的声音也不甚清晰。
但是,听上去不恼。
程城胆子大了些,把下巴轻轻抵住男生头顶的发旋,可惜什么也闻不到,他严严实实戴着口罩。
“不过,我已经吃到了。”男生又接着说。
程城却没听懂,“什么?”
怀里的人,似乎是笑了一下,“我现在,不那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