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江南
江南路途遥远,他们行了一天路,赶不到下一座城镇,只好在林间休憩一晚。容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去江南的,但江玉郎异常坚持,而小鱼儿似乎对江玉郎的父亲很感兴趣。
他听说过江南大侠的名声,对这位人人称赞的大好人极为好奇。
江玉郎身上有从地下宫阙中带出的珍宝,很小气地扣下珍珠串上的一粒换成了银两,在这荒郊野外却没有可用之处。
他们逃得急,只准备了一天的口粮和水源。
江玉郎像个废人一样躺着,泄愤地撕了身上的女装,他手劲很大,一边自言自语说:“只不过摔了一下……”
他把淡蓝的绣着山茶花的外衫撕成一条条的,又蠕动着屁股把绣裙脱下,从车厢的窗口甩出去。他每动一下,屁股那块骨头就疼得厉害,终于把代表女子身份的东西脱干净,只着白色里衣感觉清清爽爽。
他撑着身体,看到容蛟依旧一身黄杉白裤,两手抱着膝盖背靠车厢坐在地上,一张干净细腻的脸抬起,出神地望着西边山体之间渐渐下沉的血红色的夕阳。他的头发织得厚厚软软,朴素得只剩纯黑,让江玉郎分外想插一根缀着红宝石的簪子上去,刚好与他眼睑下的红痕交辉相应。
容蛟看了夕阳有多久,江玉郎便看他有多久。直到天边只剩赤红的余晖,江玉郎才发觉屁股更加痛了。
“只不过摔了一下。”他又说。
容蛟终于把眼睛转过去,盯了他半响,平静道:“你需要看大夫。”
“只不过摔了一下,有什么好看的。”他觉得有些丢脸。
小鱼儿在车厢里翻找食物,江玉郎睡的地方下面是几个抽屉,食物和水都装在里面。
“你应该摔到尾脊骨了,正正骨就行了。我以前也摔过一次。”容蛟道。
“怎么治?”
容蛟示范地伸出两根手指,说:“擦点膏药,插进去,按摩那块骨头。”
“插……插哪儿?!”江玉郎脸都绿了。
容蛟想了想,换了个文雅的用词:“你的五谷轮回之处。”
“噗哈哈哈——咳咳咳!”小鱼儿吃着冷硬的大饼幸灾乐祸,不料乐极生悲,呛得脖子涨红,忙大喝几口水才缓过来。
“你省着点。”江玉郎长臂一伸,把一袋子饼抢走了,打开油纸,数了数还有几个。
小鱼儿一个白眼过去,“你活该。”
江玉郎选择性遗忘了容蛟的治疗方法,整个人提着被子把自个包裹住,小鱼儿在一旁冷言冷语:“喂,你不会是想偷偷看秘籍吧?”
“怎么可能?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江玉郎又掀开了被子,说道。一旁的女装大佬冷冷瞧他一眼。他把手往里衣一探,摸出淡黄的绢册,翻开书页摆在众人面前。说:“当然是大家一起看,多摸索摸索,也就不用怕那青衣楼杀手杀过来了。”
小鱼儿摸着绢册忍不住叹气:“我以前总以为头脑聪明便不惧怕武功高的人,可遇上杀手,上来就是一剑,多说一句话又是一剑,真是防不胜防啊!”
容蛟踮着脚蹲了过去。看着这本秘籍,三人禁不住屏住呼吸。
车厢内寂静下来,外面的脚步声便清晰起来。
江玉郎喉结上下滚动:“马在外面吃草剁蹄子呢。”
“哪家的马也不是这么跺的呀!”
这脚步声的主人仿佛就在马车附近,听到车内的谈话声,才刻意加重。随后,三人都听到一道温润的嗓音:“江公子,可否出马车一叙?”
小鱼儿听罢,立刻把绢册卷吧卷吧往怀里一塞,同时推搡回不过神的江玉郎,语音快速:“江公子,找你的!”
江玉郎脑袋涨疼,屁股更疼,高声道:“我……我不在!”
外面的人沉默一瞬,而后低低笑了一声,说:“在下找另一位江公子。”
江玉郎因此回过神来,哦,小鱼儿也姓江来着!
他转过眼,看到小鱼儿似有些崩溃地抓着头发,声音也带着崩溃:“怎么阴魂不散啊——”注意到他的眼光,小鱼儿立马变得若无其事,其变脸速度让他叹为观止。
因不是找他,所以江玉郎很没有同理心的朝外边喊:“另一位姓江的公子就在这儿,你快快进来罢,他不敢出去的。”
再阻止也无济于事,小鱼儿自暴自弃往身后一仰,懒懒地把脑袋往江玉郎的腹部撞,直把他偷偷摸摸伸的爪子撞回去。
接着朝外面高声喊一声:“花无缺,两位江公子都在这了,进来买一送一敢不敢要呀!”
容蛟坐在最外面,已掀开帘子。天色变暗,月光变得黄黄的,照亮一地歪歪曲曲的树木。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好看的手,再然后一张脸出现了。容蛟看着他,总算知道面如冠玉形容的就是这位年轻的白衣公子。
花无缺对容蛟看了看,点头道谢,一进车厢拱手行礼道:“在下花无缺。”
花无缺首先看向他要找的人,正是不肯与他一战,自寻堕入深崖的江小鱼。看清他身上完好,只眉间带着一点惰意,一双眼睛还是晶晶亮的,禁不住笑起来:“无缺还以为江公子掉下悬崖已经……幸好你还活着。无缺既奉了师命,还是希望江小鱼能死在花无缺手中的。”
他此次出移花宫,是奉了移花宫大宫主命令,击杀江小鱼。他不问缘由,大师傅让他杀,他便杀了。只是江小鱼跳崖生死未卜,到底不是他亲自出手,心中自是耿耿于怀。
现下知道江小鱼未死,心中自然欢喜,更是莫名其妙涌现出一股磅礴的庆幸,这倒让他摸不着头脑。
奇怪于只是见过一面,将来必定死在他手下的人,为什么能让他的心思上下起伏。
他说出前面一句话,小鱼儿的心便不自觉有点发软,待他加上后一句,柔化的心又重新硬起来。冷笑睥睨他:“你过来,我就在这儿,要杀就赶紧杀!”
表面上他已经自暴自弃,实际上他的两根手指隐在袖中,已捏住一根铁丝。如果花无缺真的走过来,他就要用这根铁丝快速地把一只手铐解开,再把手铐送到花无缺的手腕上。
气氛一时紧张,花无缺的功力比在场众人加起来的还要多,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江玉郎心中有些欢喜有些遗憾,无论如何,小鱼儿到底是与他共过生死患难的朋友。
这一想法出来,江玉郎一怔,心想:我已经把他当朋友了么?
马车很大很豪华,江玉郎已不缺钱。花无缺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他的身姿挺拔,白衣飘飘,腰间一柄折扇,端得一副名士之姿。
容蛟坐了许久,小腿有点发麻,撑着墙壁站了起来。他就站在花无缺身侧,离他不过一臂之长。起身时,铁链哗啦啦作响,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容蛟问:“他欠你钱了?”
花无缺怔了怔,答:“没有。”
“他抢你女人了?”
“……并无。”
“他杀了你的亲朋好友了?”
“并没有。”
“所以你们并没有仇,为什么要杀他?”容蛟侧头,严肃面对花无缺,道:“难道你是看他不顺眼?我看你们的面相挺合得来。”
花无缺很认真凝视容蛟,能为朋友出头的人,他向来很欣赏,皱眉叹气道:“无缺实在不愿取任何人的性命,但大师父的命令不能不执行。”
“不用再说了,”小鱼儿因为容蛟为他说话,心中很是高兴,“我跟他没仇,跟他的大师父也没仇,有仇的是我的父辈和移花宫。现在他们来斩草除根了。”
花无缺听了,心中异样的难受。于是道:“我现在不会杀你,你现在不便。我要你堂堂正正与我决斗!”
小鱼儿抱臂,铁链子哐哐响,不咸不淡道:“真是位君子。”
又是江琴又是移花宫,容蛟免不了一叹:“江枫的仇人可真多,死了也不放过他的孩子。”
小鱼儿怔怔望着他:“你怎知我爹便是江枫?”
“江……江枫!”一直作壁上观的江玉郎此刻高声呐喊一声,三人齐齐看向他。
容蛟“唔”了一声,说:“我记得江枫有个美名叫“玉郎”,江湖中用来形容他是个美男子。你父亲为你取名江玉郎,说不定正是认识江枫,对他有些执念,才给你取这个名字。”
江玉郎低头不语。
小鱼儿更想去见见江别鹤了。
夜晚,又有青衣楼杀手找上来,这次他不能全身而退,花无缺并没有下死手,杀手重伤而逃。作为要被花无缺杀死的小鱼儿看在眼里,心情分外复杂。
‘凭什么你对别人手下留情,却要对我痛下杀手?什么狗屁师命,你若不想做,不会拒绝吗?’
他暗自把花无缺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就是个懦夫!’
江南。江府。
江玉郎一入江府立刻变得神气起来,他的父亲果然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两三剑便把玄铁手铐一把砍断。他立马招呼家仆把大夫请来,就舒舒服服地卧在房间里。他许久没归家,远香近臭,他的父亲对他关怀备至。
江别鹤是个令人惊讶的清秀文士,穿着青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白净,眼神清澈柔和,看着年纪不过三十。
他是位人人称赞的大好人,却没有一副老好人相貌。
他一见小鱼儿便说小鱼儿长得像他故人,小鱼儿激动起来,然后就听见江别鹤说花无缺也长得像他故人。
小鱼儿:“……”
咬牙切齿把容蛟推出去,他故意问:“你看他长得像不像你的故人啊?”
谁知江别鹤“咦”了一声,仔仔细细看了又看,说:“像,真像。这位小兄弟长得与我另一位故人真像啊!”——容蛟早换回了男装。
小鱼儿忍了又忍,皮笑肉不笑:“您究竟有多少位故人?又有多少位长得和我们像的?”
花无缺摇头笑。并不把江玉郎的话放在心上。
小鱼儿身上已重获自由,本该要堂堂正正和花无缺决斗,他却推脱说舟车劳顿,要多休息,把身体状态调整到最好。
花无缺应得很快,心中想法说不清道不明,但他真的希望小鱼儿能多活一点时间。
三人获得自由自然不用睡在一间房。江府居然很清贫,只有两间客房,容蛟与小鱼儿住在一间,花无缺一间。
夜风呼呼响,年久失修的窗户咯吱咯吱,容蛟一翻身,床脚也咯吱咯吱。
他睁着眼望着床顶的蛛丝,半响,眼神飘到一边,小鱼儿也睁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注意到容蛟看过来,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
“听一个人提起过,他说燕南天十四年前抱着江枫的孩子进恶人岛找一个叫江琴的人报仇。”
小鱼儿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手指不自觉扣着墙壁:“江别鹤是十四年前才名声鹊起,从那之前,从没有江别鹤这个名字。”
“你认为他就是江琴?”
“你觉得他是个好人么?”小鱼儿反问。
“他的名声不是一日就能经营出来的,但还是那句话,一件事做到极致便是两个极端。”
夜色中,黄黄的月光从破了的窗纸透进来。小鱼儿侧过身,眼睛异常的亮:“他要么真是一个绝世大好人,要么是好人皮下的大恶人。”
说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下来,摸索着穿上外衣,边说:“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今晚就要试试他是不是第二种人,探探这座府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说着往外走,忽然感到衣襟被扯了一下,回头看到容蛟也穿戴整齐,不禁一愣:“你也要一起?他说你也长得像他的故人,你也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我不想。我只是要去花无缺的房间借宿。”
“为什么?”小鱼儿听到他的话感到被背叛了,很不快。
然后听到他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相信江别鹤的本性和江玉郎的本性差不多。江玉郎说不定会把你身上的秘籍告诉他父亲,说不定也会夜探这间房。”
小鱼儿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但还是不开心地抿嘴。
他打开房门,后面传来一句话:“你若真要留在这几日,若真的很宝贵那本秘籍,便暂且交由花无缺保管罢!他是位真正的正人君子。”
小鱼儿早已察觉容蛟对那本秘籍并不在意,或许他也藏着另一本。
小鱼儿抓着门框的手背凸起几条青经。他心中也觉得花无缺是个正人君子,但容蛟这么说,他越不想承认。
他回过头时,脸上已无任何表情,声音也变得冷硬,说:“我以为我们已是朋友。”
他看见对面那张美好的脸似乎有些无措,然后点点头。
“你说的正人君子想要我的命,我也要给他吗?”
然后他又看到容蛟的眼里忽然露出水光,朦朦胧胧的,让那张脸显得更加无害。
他强迫自己冷下心肠,“不要用这种模样迷惑我。”
“我的东西我自己会保护好,同理,我的命我也会保护好!”小鱼儿脸上的刀疤似乎因为这句话变得无情。他刚转身,后面贴上来一具温暖柔韧的身体,又听到一句温柔的话:“我相信你。”
前几日,在峨眉山的时候。小鱼儿从悬崖上跳下去,然后用匕首插在山壁上,悬挂在半空中。他藏身的地方刚好是凹进去的,从崖顶上望,根本看不见小鱼儿就挂在那儿。
他能感到花无缺向下探了探,又喊了一声。小鱼儿当然不会出声。
正当小鱼儿为此感到沾沾自喜,一只毛手拍拍他的肩膀,原来一大群野猴子在山壁中生活,见着他没毛的样子,惊奇去嬉闹。
他因此掉下悬崖。花无缺也因此听到小鱼儿迟来的惊叫声,这才确认他掉下去了。
花无缺立马去峨眉山脚寻尸首,没有找到,经验告诉他:小鱼儿没有死,他已经跑了。
但冥冥之中,他不肯离开峨眉山。于是在小镇上租了一间屋子,每日都到山上去逛一逛。
终于见到几个人影从地下蹦出,远远掠走。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上路了。
现在他与小鱼儿都来到江府,活蹦乱跳的小鱼儿过不了几日就会变成一条死鱼。花无缺静静坐在桌前,蜡烛的火焰一下一下地跳跃,他把它想象成小鱼儿的心脏。
“砰—砰—砰——”
慢慢地,他伸出手,食指和拇指的指腹并拢,掐住灯芯,捻熄了那朵火焰。
然后小鱼儿的心脏不跳了。
花无缺叹气道:“你死了。”
不知为何,一想到小鱼儿死透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模样,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那样。火焰熄灭,不再跳动,他的心脏好像也停止跳动了。
“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就这般懦弱,见不得他死么?”花无缺自言自语道。然后摇摇头,不想一个人死不应该是懦弱。
“不对!我就是懦弱!”
他不敢违背大师父的命令,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这不是懦弱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不加掩饰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他已经听到门外的呼吸声了。
“咚咚咚——”
这么晚了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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