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过去12
她看到了苏家的一切在那天跟他彻底割裂。
尘归尘,土归土,不与光同行。
他跪着,她坐在角落。
他跪了多久,她就看了多久。
人潮汹涌退去,静寂攀爬上心头,攀爬到苏家的祖宗排位上。
他看到了她。
他清楚记得当时她的眼神特别幽沉,神色不起波澜,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由她身体融入那雍容建筑空间,却释放出无法言说的寂寥。
他不明白,明明被全世界舍弃的人是他,却好像她比他更孤独。
忽然,她站起来了,走到他身边,声音淡而平静:“起来吧,送你。”
“我...”
他其实有些茫然,感觉自己好像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他失去了勇气,卑微地想直接入土。
“起来。”她重复了一声,于她外表跟往日清冷气度截然不同的冷酷。
他或许有些怕她,竟艰难站起来,她也没伸手,就这么看着他颤着双腿站起来,而后她走出去。
管家默默把雨伞递过来,弯腰朝她行礼,抬头看他的时候,眼神很复杂,却也很难过。
看着他长大的。
还背过他。
他无颜面对,回避了,只弯腰朝对方鞠躬,而后跟着撑开伞的江挽书身边,他本该替她撑伞,淡她好冷,他不敢,也很茫然,就那么跟着她走着...
从走出去的那一秒开始算起,他在这样的沉默中默数了十七分钟。
她估计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还能如此冷静默数时间。
用“其他”来压制当前的痛苦是一种说法,但其实结果不对,他反而更痛苦了。
因为从那一秒开始,他就知道他们以后不会再见了。
这辈子,只剩下了十七分钟。
而第十七分钟的最后一小会,他察觉到了后面一直有江家的保镖跟司机跟着他们,他恍然明白。
该结束了。
他们本不同路。
“你要带我去哪?”他开口问。
“回去收拾东西,别的让他们家自己处理。”
她看穿了他一定会离开苏家。
“可这不是去苏家的路。”
“......”
她沉默了下,才说自己其实不认得路。
她从小都车接车送,往来各个学习场合,甚至早早被她爸带去了公司,忙得脚不沾地,其实很少像他这样恣意活泼,呼啸往来,像个顽劣的小太岁,能把这方圆之地玩个彻底。
而她,痴长了几岁,沉默接受了一切严格的教育,从未静下来去走一走看一看这方寸天地。
就连这次回国也是为了家族生意。
所以她走着走着就发现路不对了,但她没说,估计在想措辞。
当时,那样的处境,那样的情况,那么大的雨,他却被逗笑了。
笑着笑着就哭了。
怎么办,就算迷路了也得分开了呢。
“你走吧,江...挽书,谢谢你。”
她看着他,似乎不赞同他的称呼,觉得他以下犯上,但看他满脸的泪水,又没说什么,只把雨伞给了他,雨水劈里啪啦打在伞面上,溅起朦胧的雨珠绒毛,伞面微微上抬,他们在同一片伞下,直到司机把车子开过来,保镖下车给她撑伞.....
但她没上车,只静静看着他。
他垂下头,转身了,撑着伞,走到苏家门口才朝后面摆摆手。
背影寂寥,却试图表现洒脱,但终究狼狈而孤独。
他进去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属于他的,但这是最后的仪式。
也是必经的流程。
等姜湛回到田埂那边,他已经毫无异样,只加快了耕作的速度,姜母都很诧异,“你吃错药了?这么卖力?”
但她很快明白过来——是因为招待江挽书花了不少时间,他就努力劳动补回来?
姜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却抹了下额头的汗水,说:“过段时间我要去上学了,早点干完这些活,不会耽误。”
虽然相处也才一年,从最初的不适应跟彼此试探跟接触,现在姜母倒是了解了他几分,看出他是真的高兴,虽然满脸汗水,脸颊也稍微晒红了,眼睛却亮亮的。
有一股气儿好像活了。
她也咧嘴了,本想跟着笑出来,但很快又压住了,哼哼说:“别吹牛皮哦,我听说那些学校插队读书要考试的,你考得过?”
他听了,举起的锄头落地,用力锄下一大块土,回头却问她:“你知道她18岁的时候拿了青少年数学一等奖吗?全国的!”
“谁?”
“就是她,江...小姨。”
他还是不情不愿这么称呼,但姜母很惊讶,“这么厉害?也对,她看着就好聪明好厉害的样子,跟电视上那些名人似的。”
他的眼睛更亮了,低头举起锄头继续挥舞,笑着说:“这个奖,我也拿过。”
他晚了她七届,但他们拿过同一个奖。
只是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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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江挽书闭目休憩,却有些犯困,醒来的时候,地方已经到了,手机却有未读信息。
看了下,是陈婉的。
她清醒了些,回了一个电话过去,“三个小时后我下飞机,在你店里见一面?”
那边答应了。
三个小时后,首都某个私人茶馆。
陈婉是个知性而舒雅的女子,虽年纪比她大了十几岁,却莫名投契,来时还不忘带来一袋某百年小店新鲜出炉的小方糕。
“还热着,尝一尝,冷了就失了味道。”
江挽书笑着拿了吃,过会开始喝茶,说起了此行的事。
轻描淡写,不提细节,亦不提姜湛在那边被打。
因为提它,微有以此以为“偿还”的目的性,姜湛怕是不在意,那她一个外人也不至于。
陈婉虽说年纪大,其实性子软,哪怕痛恨自己亲生的孩子遭遇这样的恶事,而且被那姜隆恶意虐打十几年,她心都要碎了,起初一口恨意也朝姜湛去,那天她打了他好几个巴掌。
但一年过去了,虽说恨意尤在,却在偶然间得知赵家做的那事,心里有些复杂,恰好江挽书这边要出门去旅行,地方靠近姜湛老家,她思前想后,还是让江挽书帮忙去看一看。
“其实没法原谅。”她垂着眼,“医生跟我说过阿呈身上的伤,而且这么多年,母子情份也不知道怎么弥补,现在他还得加速学习那些东西,压力很大,我看得出来他也不开心,我恨不得将那姜隆吃了。”
“可是......”
她没法说出口,江挽书却明白,十六年的相处总归是有情分在的。
人,也只是凡人,因为是凡人,所以没法把感情分得太清,而且但凡姜湛不那么优秀,不那么懂事,不那么招他们喜爱,而只是一个顽劣不堪的二世祖,苏家人内心也不会那么惋惜,也不会有一年多前的割肉之痛。
道理很清楚,可人人都做不到按道理来行事。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考虑到别人认定的你该不该,你是孩子的妈妈,你有权力做任何事。”
“人活这些年,日子是自己在过,不那么讲究又会怎么样?”
江挽书不愿意她困在死胡同里,点到即止,而后道:“等他选好学校,我会跟学校打招呼,让那边不要被赵家给好处影响,苏家那边如果有说法,来找我谈就是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以后也不必再管了,把时间留给自己跟江呈。”
她素来说话不温不火,但沉稳有力,言之有物。
陈婉点点头,却听江挽书又提了一句,“还有关于当年的换婴儿的事,我希望你心里有数。”
跟江挽书作为继承人参与家族核心决策不一样,陈婉是典型的名门贵妇,压根不管也没参与过这些事,但不妨碍她成为别人操纵且迫害的目标。
陈婉一时不明白,但江挽书在桌子上用手指沾了茶水写了一个名字后,她懂了,难以置信后又沉下脸,喝了一碗茶,吐出一口气,“我会保护好阿呈。”
“有事喊我。”江挽书如此说。
此刻,陈婉反而用更忧伤的眼神瞧她,“帮我就算了,你如今处境...你真要放弃这一切离开吗?”
其实她不太理解,为什么眼前人得到了一切,却又轻而易举离开呢。
她是普通人家嫁入名门,在外人看来也是十分高攀了,这些年如履薄冰,若非因为门第问题,当年跟苏彦暂时分开,在老家那边养胎,否则也不至于在一个条件跟安保环境都不怎么样的小县城医院生产,结果遇到了这种事。
说白了,还是因为她位卑言轻,而豪门深似海。
江挽书不一样,虽然外面风言风语,可苏家跟江家是世交,远比外人清楚情况——哪怕江挽书离婚了,她背后也有两个强大的家族,她的资本永远不会因为婚姻而减损。
何况她不是被踢出局,而是自己离开。
“其实很多事,原以为很重要,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做人的快乐跟痛苦都会有别的出路。”
江挽书这话有些似是而非,但有明确一句,“我只是觉得有点疲惫。”
她没说是谁让她觉得疲惫。
陈婉隐隐觉得不是苏牧云,因为作为一个女人,她很清楚感觉到江挽书对这场婚姻的不置可否。
她做这个决定,背离一切,一定有其他原因。
“办完这件事,你接下来要去哪?”
江挽书并无隐瞒,说了一个城市。
反正不在B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