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晚上八点,吴明川把蓬头垢面的陈季宁从警察局领了出来。陈季宁一屁股坐进车子后排,探上来问:“小川哥,有烟吗?”

  “我还想在你姐姐手下多干两年呢。”

  “我姐又不知道。”陈季宁还想再挣扎两下,看到吴明川铁面无私的目光,知趣地放手,“你怎么怕她怕成这样啊?”

  “不是怕她,是不能辜负她的信任。”吴明川认真纠正,从后视镜里看他。二十岁的陈季宁被酒精和大/麻包围,拿着八千美金的月生活费还是不够花,老是打电话来要钱。吴明川最开始自己掏腰包给过几次,后来被陈季琰发现了,严令禁止任何人再给他钱,原话是:“他每天在吃黄金大便吗,这还不够花?”

  后来才知道,陈季琰还给弟弟弄了一个理财基金,每月另有数量可观的分红。

  “你三个月来我这儿两趟,我姐不烦你都烦了吧?”

  “你知道就让我省点心啊。”吴明川笑了。陈季宁似乎还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在美国上蹿下跳惹是生非,见了他又心虚。“我送你回家?地址没变吧。”

  陈季宁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小川哥,还是你对我好。”

  “别胡说,大小姐把你放心上呢。”

  吴明川这么说这,想起每次提起他的时候陈季琰脸上难以言喻的头痛表情。她曾经无比讨厌他是真的,现在也还是喜欢不到哪去也是真的。时间往前走,曾经不可一世的陈大小姐,道德标准正在逐渐向正常人靠拢,慢慢意识到这个弟弟也是受害者;不过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让她亲亲热热地跟陈季宁相处,恐怕得等到下辈子。

  于是吴明川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后座的陈季宁也没再说过话。

  陈季琰在弟弟上大学的时候买了栋房子作为礼物,现在他就住在这里。车子在门口停下,陈季宁拿了包下车,临走前趴在车窗外问:“吴叔叔知不知道我的事?”

  “吴先生吗?”吴明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爸爸,“……他知道,差点就亲自过来处理你的事情了。”

  陈季宁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失落:“那怎么没来?”

  “他年纪大了,跑来跑去对身体不好。”吴明川不能如实告诉他说因为大小姐心中忌惮,巧妙地说了个并不是理由的大实话。

  陈季宁哦了一下,跑到家门口,又折回来加了一句:“哎,小川哥,你替我向他问好。”

  “知道了。”

  吴明川目送他进门,先打了个电话给陈季琰报告事情顺利解决,再打电话给吴森。吴森人还在加州,一直在家等他的消息,听了才松一口气。吴明川开玩笑:“您怎么跟又养了个儿子似的?”

  “胡说八道。”吴森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来我这里住几天?”

  “大小姐那儿离不了我,明天就回去。”

  “……你也就是个高级秘书,别太卖命。”

  吴明川笑笑:“我心里有数。”

  “就是因为你心里没数,我才要提醒你。”吴森老了,声音里带着疲惫,“陈季琰是什么人啊,她跟郑修齐订婚了,你清醒点。”

  吴明川捏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行了,我睡了,你路上小心吧。”

  “……好的。”

  陈季琰在临湖别墅等他回来。吴明川走进客厅,一眼就看到了扔在沙发上的那件破T恤,正面印着信川大学的校徽,后面是信大的缩写XCU和一个小小的名字:叶嘉文。

  他什么都没说,目光却粘在了上面。陈季琰从阳台外面走进来,一把收起那件衣服丢进洗衣篮里。

  吴明川的喉结动了动,“嘉文在这里过夜了?”

  “没有。”她刚洗完澡,光着脚在地上留下一串热乎乎的脚印,“他跑了。”

  一周前,叶嘉文被她半哄半骗地进了这个房子,不情不愿坐下来,遭受她连环炮般的问询。最初的惊诧和恼怒迅速退去,叶嘉文平复得远比陈季琰想象的更快,她还洋洋得意地坐在对面,他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她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妙,却觉得莫名其妙:“我干嘛要变?”

  “你还是老样子,自己随便玩玩,却要我把真心挖出来给你看。”叶嘉文有一种彻底放弃后的平静,“陈季琰,你到底知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

  想到这儿陈季琰擦头发的手顿在了半空,她有五秒钟的失神,被吴明川的声音拉回现实:“郑修齐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有事要跟你谈。我怎么回他?”

  “我们下午就回去,跟他约明天吧。”

  她上楼去收拾东西,吴明川在客厅坐下来闭目养神,在脑中把季宁的事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二十四小时后,陈季琰敲开了郑家的大门。

  这栋房子是法殖民时期的遗物,幸运地躲过了战争和炮火,完整地保留到了今天。郑修齐大学毕业后整修了里面的下水管道和电路,将其改造成一栋漂亮、古典而又实用的现代化住宅。自从陈季琰在家门口遇刺之后,他又心有戚戚焉地把自家的安保措施也加强了,围墙上有高压电网,保镖四处巡逻,连只鸟都进不来,乍一看还以为是监狱。

  想到这儿陈季琰心里笑了一下,顿时没那么难受了。她还是不喜欢郑公馆,尤其在雨季,每次两个人说好要谈事情,她都恨不得约到泰国去。

  七年了,现在偶尔还会梦到二十岁时叶嘉文满身是血的样子。

  郑修齐在后院喝咖啡看报,见她来了,脸上一点笑也没有。陈季琰也不在乎,自己拉开椅子坐下了,让佣人给她拿水。郑修齐从报纸后面露出半张脸:“季琰,你现在有夫人的风范了。”

  “你还是少爷,我已经是夫人了?”陈季琰假装不知道他在拿话刺自己,随口占了个嘴上便宜。

  “可不是吗,你的主意这么大,我也得听你的。”

  郑修齐是很不高兴的。因为法律问题,永兴在暹粒的地五六年都没能开发,好不容易都解决了,两家说得好好的要搞高端度假村,结果陈季琰临时变卦,拍板改成了旅游文化村。不说绝对营收会下降,单是合约里一半盈利要拨给村委会作为发展基金这条,就让郑修齐背地里大发了一通脾气。

  他放下报纸凑过去:“你到底怎么想的?想赚钱还是想做好人?”

  “我又想赚钱,又想做好事。”

  “别跟我来这套。”郑修齐脸色阴沉,“七年前你爸出事,你跟个小鸡仔似的被人四处乱打,是我捞了你一把。你当初怎么说的来着?土地白送给我都行,现在陈大小姐缓过劲来了,我的意见就没用了,是吧?”

  陈季琰不急着反驳他,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说:“哥哥你别急啊。你的意见我一直都好好听着呢,可是永兴是我当家作主,要是你说什么我都照办,下面的人还能听我的话吗?”

  她又开始偷换概念。明明是她出尔反尔一意孤行,她转手把错推得一干二净,还跟他放狠话:永兴还是我做主呢,你少插手。

  郑修齐这么精的人当然听得懂,偏偏当初两人说好合作也没白纸黑字写下权利义务,真要掰扯起来对他没好处。除了气得鼻孔冒烟,他还真没办法。

  陈季琰走到他身后,按着他的肩膀,好声好气地说:“哥哥说我要做好人,我其实对做好人一点兴趣都没有的,你才是真正的好人啊。郑氏投资公益文化村,这个新闻标题不错吧?”

  郑修齐还在气她,但想想这块土地事实上全是陈氏父女出钱,自己随随便便出了点建设资本就有一半股份,还有政绩官声,也算划得来。他一贯是个自我调节能力极佳的人,想到这儿就不生气了,招手让佣人上楼:“去把礼物拿来。”

  “你给我准备礼物了?”

  郑修齐前段时间跑到法国潇洒了半个月,陈季琰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他还能记得给她带东西。他打开一个红丝绒的首饰盒,里头是一枚钻石戒指:“怎么样?”

  陈季琰心里一跳,拿起来套在食指上:“刚好。”

  “大了。”郑修齐抓住她的手,把戒指撸下来换到无名指,表情似观赏一尊艺术品,“大了一号。”

  陈季琰眨眨眼睛,好像没听懂。他看她又装模作样,笑了:“季琰,一码归一码,你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事儿早该提上日程了。”

  “你说结婚啊,我这两年都挺忙的,没空。”

  “你没空跟我谈婚论嫁,有空跑到中国去看那个男孩子?”郑修齐什么都知道,眉头一皱,仿佛冥思苦想,“叫什么来着,叶什么?”

  陈季琰抽回左手,把戒指放回盒子里。“可别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去中国是要谈生意,我们在那儿的第一个高端旅游度假村,得好好看着。”

  郑修齐点到为止,懒得再说下去。“季琰,丑话说在前面,玩玩可以,玩好了还是要回来。你这么大的佛叶嘉文供不起,别害了他。”

  陈季琰没有再说话。眼前坐着的是个狐狸精,她说什么都能成为他拿来攻击她的漏洞。

  晚上躺在床上,她听着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不是滋味,终于郁闷得翻身坐起来:她也没怎么着啊,无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从前有些误会,弄得两个人差点终生绝交;现在好不容易又见面了,怎么着也得把关系恢复恢复吧?

  说得跟她在外面偷男人似的。郑修齐才几岁啊,就倚老卖老对她指手画脚的,烦死了。

  闭上眼,脑海中突然浮现四季酒店那个弥漫着佛手柑香味的房间。叶嘉文离她那么近,眼睛里雾蒙蒙的,嘴唇明明长得很好看,可他不当回事儿,都起了皮。于是她本能地凑上去碰了一下——只是碰了一下而已。

  陈季琰睁眼瞪着天花板。

  明白了,房间里通风系统不好,弄得她缺氧。那天早些时候她还打电话给客户服务中心呢,看来他们根本没上心。她又跳起来给吴明川打电话:“小川哥,那个四季酒店的电话你还留着吗?”

  吴明川睡得迷迷糊糊的:“……嗯?”

  “我要投诉。”

  大小姐总是这样的。她不一定能弄懂自己的心意,却一贯很擅长自洽,然后就开始作威作福,让周围的人统统遭殃。

  叶嘉文正趴在电脑前检查一张平面图,孟书妍突然发信息给他,说西港度假村主体建筑的方案细节还要跟乙方进一步沟通,让他也来参加视频会议。他抱着图纸和电脑走进会议室,投影仪已经打开了,陈季琰的脸被放大了投在屏幕上,眼睛下面挂着大大的黑眼圈。

  一个多礼拜前自己在临湖别墅对她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心的,可每一句都像耳光一样甩在大小姐脸上。叶嘉文一看到那张脸就心跳加速,但并不是青春期少年式的意乱情迷,而是动物规避危险的本能:她从来不是善茬,也从来不是他应该觊觎的人。

  他坐在会议桌的末端,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快跑。

  “小叶?”这个叶嘉文不知道怎么搞的,开会都能走神,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回应,孟华方的不满已经写在了脸上,孟书妍赶紧用胳膊肘捅捅他:“叶哥,叶哥!客户问你这个方案修改要多久。”

  叶嘉文如梦初醒。他连要改什么都没听清楚,沿用了搪塞乙方的一贯话术:“……看情况,细节的话一般是一个多礼拜,改多了就不好说,但我们会按时完成的。”

  “那到底是多久?”屏幕上陈季琰面无表情。

  孟书妍赶紧给他解围:“叶工的意思是,陈总您提出的其实是细节调整嘛,一个礼拜就能改完了。”

  叶嘉文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孟书妍凑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没病啊。”

  叶嘉文斜睨她一眼:“你很闲?”

  孟书妍毕业后成为了正式员工,今非昔比,理直气壮了许多:“我看叶哥你更闲啊!”她放完炮,又凑过来,“今天怎么没看到吴秘书啊,他不是跟陈总形影不离的嘛?”

  “我不知道,你问陈总吧。”叶嘉文把东西塞进包里,提前让自己下班了。

  提前下班的代价就是回了家还得继续加班。刘章最近在上海找到了另一份工作,薪水比现在高出一半,这两天忙着打包行李搬家,叶嘉文关着门画图,外面拖桌子搬东西的声音还是不断往门缝里钻。他烦得要命,把键盘用力一推,不知道按到了哪里,空白浏览器突然跳出来。

  光标在搜索栏里跃动,叶嘉文想了半天,输入“陈季琰”三个字。

  页面上弹出来的多是猎奇新闻:柬埔寨最富有的十大华商,世界富二代盘点……往下拖到柬埔寨国内的华文新闻网站,第一条就是陈季琰的专访。

  首页的大图上,陈季琰穿着短衫和筒裙,头发挽到脑后,把自己套在传统柬国妇女的装束里,坐姿、神态和语言却统统暗示着她的不普通:她由背后巨大的财富与权势支撑,年纪轻轻就站到了别人一辈子都爬不到的阶梯上。

  往下翻,记者列举了她近五年的商业动作。她父亲陈志兴靠贸易和旅游业发家,永兴到了她手里,每年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外扩张版图。她招揽大批青年人才,开始建立银行和工业园,去年还出资在洞里萨湖边上建了净水厂,为附近的村庄提供干净、低价的自来水。

  记者问:“预计多少年可以实现盈利?”

  她微笑着伸出两根手指,“二十年。做生意最重要的是目光长远。”

  文章的最后写她计划在暹粒建公益文化村,出资帮助村民修缮房屋、培养导游和表演艺人,吸引游客来此参观旅游、购买特产与手工艺品。市场集中开办、集中管理,永兴旗下的旅游集团只收取管理费,收益一分为二,一半归村委会作为公共发展基金使用。

  能赚到钱吗?

  叶嘉文像做贼一样盯着屏幕往下看,孟书妍的电话响得猝不及防,惊得他差点摔了鼠标。

  “干什么?”

  孟书妍被他凶巴巴的语气吓到了,“没,没事,就是,就是问你……”

  “问我什么?”

  “问你明天上午还来公司吗……”

  叶嘉文缓过来了,知道自己态度不好,赶紧把声音放柔了一些:“明天是周四,我当然要去上班啊。”

  孟书妍又结结巴巴说了两句,把电话挂了。叶嘉文盯着手机觉得莫名其妙,又有点愧疚,觉得不该把气撒在小朋友身上,在心里暗暗决定明天要对她好一点。

  不过她到底要问什么啊?

  叶嘉文只疑惑了十秒,十秒后就忘了。

  这个城市的另一端,孟书妍一头倒在自己的床上,气得直捶枕头。捶完了抬起头来,几乎想哭:怎么开口啊?吴明川,吴明川是她的谁啊?谁都不是。到底要怎么问啊?总不能给陈大小姐打电话吧!她宁愿直接给吴明川打。

  手机屏幕上吴明川的电话号码一闪一闪,好像在诱惑她。

  孟书妍嗷地叫了一声,又把脸埋在了被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小姐嘛,自己的心意不一定能明白,自我糊弄却是一向很擅长的。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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