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自打降生的那一刻起,他们便知道自己有父而无母。
双生命格
听他说完自己的这段身世,紫游终于明白了过来,心中不免暗暗称奇。
“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更像个怪物?”见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屏逸忍不住问了一句。
“哪有?”紫游连忙摇了摇头,无限仰慕地道,“神君风华独绝,世无其二,是天地间最美最慈悲的神,也是我心中永恒不变的信仰!”
屏逸听罢微微一怔,嘴角不由得勾起了一丝笑意——拍马屁的话他听了何止千千万,全部都当成了耳旁风,唯有这几句是真正甜进了心窝里,最是受用。
“对了,既然你没有母亲,那墓穴中的女人是谁?”紫游越发地好奇了。
屏逸沉默了一瞬,轻叹:“她是父神心悦之人。”
“心悦之人?”紫游心里一动,眼神不由亮起,“这么说……元极天帝也曾动过思凡之心?”
“那是父神即位之前做错的唯一一件事情。”屏逸叹了口气,眼眸幽深似海,声音里流露出诸多感慨,“听说他们曾经相爱甚笃,可是后来……父神被立为储君,迫于种种压力,不得已息心断情,背弃了当初的海誓山盟,她便由爱转恨,痛苦绝望之下竟然用自己的鲜血和腹中胎儿的性命为天地献祭,对父神下了诅咒。”
“啊?”紫游大吃一惊,失声道,“是、是什么样的诅咒?”
屏逸长叹了一声,紧锁眉头:“她诅咒皇天之血的所有继承者皆为情所伤、为情所变、为情所累,一生厄运缠身,手足相残、父子反目、情深不寿。”
“皇天之血的所有继承者?”紫游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得毛骨悚然,连舌头都跟着打了结,“那……那岂不是也包括你在内?这……这个女人也太狠毒了吧?!她诅咒你父神一个也就罢了,干嘛要殃及无辜?”
“为了不让诅咒实现、防止惨剧发生,父神宁肯让皇天血脉彻底断绝,对他而言,我和兄长的来临纯粹是个意外,他并不欢迎我们来到这个世上。”说到这里,屏逸的眼眸黯淡了下去,嘴边浮起了一丝惨淡的笑意,“当初,为了阻止我们降生,他几乎用尽了各种手段……”
“什么?”紫游愕然睁大了眼睛,几乎难以相信,“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父亲?”
“这也怪不得他,他早就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了。”屏逸神色黯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父神与她分手之时,并不知她已有孕在身,后来得知,真是悔恨无及,在她死后,父神的心也彻底变凉……”
紫游禁不住感慨唏嘘:“所以你父神以为……与那个女人合葬在一起,就可以平息她心中的怨恨么?”
“诅咒不解,怨毒难消,一念起则满眼繁华,一念灭则山川永寂,错过了的已成定局,永远无法弥补。”屏逸的眼神无限寂寥,声音也跟着低沉了下去,“父神只是觉得亏欠她太多,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紫游喃喃,忍不住扼腕叹息。
屏逸侧过头凝视着那面设有封印的墙壁,心中百味杂陈,良久无语。
元极天帝穷尽一生都无法破解那个诅咒,弑情咒印又能为他抵挡得了几时?
要是他的父神得知,他不仅救了焰灵族的后裔,还将其留在了自己身边,该会是何等得震怒和伤心?
不不不……父神他只会大发雷霆,想必不会为他伤心,因为父神把所有的爱都留给了那个女人和他们未出世便夭亡了的孩子。
屏逸在心中苦笑,胸臆间隐隐升起了一丝快意——既然逃脱不了毁灭的宿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让一切都提早结束。
紫游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连叹了好几口气,满怀忧愁。
屏逸回过神看着她,忍不住问:“你很同情他们?”
“唉,我是在替你担心呀。”紫游又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道,“真的没有办法破解那个诅咒么?”
屏逸摇了摇头,凝视着忧愁的少女,心底瞬间涌起了一股暖流,眼神变得异常柔和起来。
“唉,总该想想法子才是嘛……”紫游一边发愁,一边自顾自道,“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你说对不对?”
屏逸忍不住笑了,抬手握住她的肩膀,语气温和:“傻丫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对啦!你刚才说你还有一个哥哥,怎么不见他跟你来往?难道他已经……”紫游定定看着他,若有所思。
屏逸微微蹙眉,低声道:“他已经被封印在镇魂碑之中了。”
“你说什么?”紫游震惊不已,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来……原来魔君是你的亲哥哥?”
有关这对神魔双生子的恩恩怨怨,一向是天界的禁忌话题,极少有人敢当众谈论,况且时隔日久,谁又会无端提起过去的事情?
她在天界时日尚浅,又一直居住在碧霞宫中,对他们的过往所知甚少,今日突然听闻,怎会不吃惊?
屏逸对她的强烈反应不以为意,平静地道:“我们两人几乎同时降生,只因他先一步睁开了双眼,于是便成为了我的兄长。父神为他取名灵觉,希望他陶冶性灵,早日觉悟大道,可谓对他寄予了厚望。”
“灵觉?”紫游喃喃重复着那个名字,“他跟你长得很像么?”
“很像。”屏逸微微颔首,“与我们相交不深的人,很难从容貌上将我和他区分开来。”
“喔,居然有这么像?”紫游凝眸看着他,目光灼灼发亮,心中不由得浮想联翩:倘若这两个一模一样的美男子同在一处,兄友弟恭,出双入对,该是何等地令人惊艳啊!如果那样的话,她在天界岂不是有了两座大靠山?看谁还敢来欺负她!只可惜……唉。
“你在想什么?”屏逸见她怔怔出神,忍不住问了一声。
“唔?”紫游一愣,红着脸支吾道,“我在想那个……你们为什么会相生相克?”
“宿命使然。”屏逸垂眸叹了口气,声音里难掩无奈,“我与他命运相连,命盘之象显示为双生花。”
“双生花?”紫游一怔,想了想道,“就是那种一蒂双花、一枝两艳的花么?是不是又叫做姊妹花或是棠棣花?”
“不错。”屏逸微微颔首,眉头蹙起,“它们并蒂开放,亲密无间,看上去犹如一对相互依偎的姐妹或是兄弟。可是有谁知道,它们为了获得生存所需的养分,实际上一直处在激烈的争斗之中,彼此互相伤害。表面上看似亲昵,实则朝着相反的两个方向开放,一生背对,直到它们同时陨落的那一天,这场生死之争才会彻底结束。”
“天哪!那它们岂非是……相爱相杀?”紫游禁不住咂舌,“同为双生花命格的人不会也是这样吧?”
此话刚一出口,她便发觉问得有些多余了,如今的这种局面不是明摆着的么,还有什么可问的?
“那个诅咒真是好可怕呀……”她越想越是不寒而栗,“真的是灵觉杀死了你们的父神?”
屏逸点了点头,声音沉沉:“父神原本已经立他为储君,可是他屡犯天条、沉沦魔道,父神一怒之下便废黜了他,决定将帝位禅让于东皇,灵觉对此极为不满,新仇旧恨之下就对父神动了杀心。”
“他也太冷血了……”紫游甚是惊骇,不由得对其充满了敌意,“这个白眼儿狼,居然连自己的父亲都敢杀!想必对你也没安什么好心吧?”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屏逸幽幽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无限辽远。
以前在瀛洲,他们同时从圣湖中诞生,又一起并肩长大,两人同心同德,同行同止,感情特别亲厚。他们就像是夜空中的双子星耀,相互辉映,相互围绕着对方旋转,朝夕不离。
那时候的屏逸和灵觉,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性烈如火;一个宁静淡泊,一个争强好胜;一个宽厚仁慈,一个睚眦必报。
尽管性格迥然有别,但两人一直相处和睦,手足情深。
然而世事无常,因缘祸福常常瞬息万变,彩云易散、琉璃易碎,美好的东西大抵都不够坚牢……
灵觉的改变,开始于元极天帝的一次寿宴。
其实那次与往日的宴席也并无多少不同,一样的普天同庆,一样的众神拜贺,一样的繁华热闹。
只是对他们两兄弟而言,那却是生平第一次在天界的正式场合公开露面,那代表着父神终于认可并接受了他们,意义非凡。
就是在那次宴会上,灵觉遇上了一个彻底改变了他一生的人。
情魔难防
那女子名叫素霓,是大地之母女娲娘娘的后裔。神女素霓容颜绝美,三界无双,负责守护女娲石,长年隐居于女娲神庙之中,一直远离红尘,潜心静修。
当时,她从灵觉面前经过,恰巧被一阵仙风吹落了面纱,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真容。
灵觉惊其美貌,目定神夺,从此便念念不忘、思慕不已。
为了能再见素霓一面,他瞒着元极天帝私闯女娲神庙,不顾一切地向她表明了心迹。
然而素霓一贯清高自傲,听后顿时勃然大怒,当场就对灵觉下了逐客令。
灵觉留恋不舍,不肯离去,悄悄隐藏在神庙周围,花样百出、大献殷勤,只为博得佳人一片芳心。
可怜他的这番举动非但未能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反而更加激起了素霓的怒火。
为了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赶走,素霓亲自动手,将灵觉痛打了一顿,出手狠辣,毫不留情。
灵觉年岁本就比她小,而且那时,修为也还不及她,当场就被打得鼻青脸肿、招架不住,最后只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回了瀛洲。
可谁知,灵觉前脚刚走,素霓后脚便紧跟着离开了女娲神庙,径直前往天庭,在帝君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
元极天帝雷霆震怒,自觉颜面无光,为了给素霓神女一个交代,当即便下令将灵觉囚禁起来严加管束。
然而受挫后的灵觉仍不死心,竟是对素霓越发地爱恋痴迷。
为了能打败那个女子,让她接受自己,在被囚禁的那段日子里,他日夜苦修,进步神速。
元极天帝多次派人暗中试探,见他静心潜修、不念前尘,还以为他真的摒除了私欲杂念,已经改过自新,便将他放了出来。
殊不知,被囚禁了千年之久,灵觉早已悄然改变,那一切不过是他的伪装而已。
获释之后,他无视神族的戒律法条,又一次前往女娲神庙,并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向素霓求婚。
素霓对情爱之事本就不屑一顾,非但没有被灵觉的真情所打动,反而将他的所作所为视为奇耻大辱。她不仅当着众人的面严词斥责了灵觉,还对他再一次大打出手。
令她出乎意料的是,此时的灵觉已非昔日可比,凭借着皇天之血的禀赋和后天的潜心苦修,千年之后的他,修为已经远在她之上了。
一场激战过后,素霓一败涂地。
灵觉在获胜之后,一时热血上涌,竟不管不顾当众拥抱并亲吻了她。
一时间众人哗然,唇枪舌剑,纷纷指责唾骂他,素霓更是羞愤交加,当场就甩了他一记响亮的大耳光。
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和贞操,她不惜投身于女娲石之中,与灵石永远结为了一体。
灵觉深受打击,一时成为众人的笑柄,他万万没有想到素霓竟是如此决绝无情,宁愿化身为石,也不肯接受他的一片痴心。
那一刻,他肝肠寸断,心丧如死,恨透了素霓,也恨透了自己,更加恨透了那个无情的天界。
神庙众人见他侮辱并逼死了女娲后人,个个义愤填膺,岂肯善罢甘休?他们异口同声逼迫灵觉自刎谢罪。
几近疯魔的灵觉杀光了神庙里所有的人,闯下滔天大祸,披散着头发离开之前,在女娲石前立下血誓,有朝一日必血洗天族,颠覆三界,为众生重立秩序,让天地间所有的生灵都匍匐在他的脚下膜拜!
从那之后,他便离开了天界、离开了瀛洲、也离开了屏逸,成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
昔日的孪生兄弟从此劳燕分飞,神魔殊途……
“说起来,我和他走到如今这种势不两立的局面,其实大多是出于公义而非私情,我恨他滥杀无辜,恨他弑父作乱,可若单论我跟他之间,却并无任何仇怨。”屏逸的声音里充满了惋惜和怀念,“如今物是人非,瀛洲的那段时光永远都不会倒流了。”
“唉……”紫游长叹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黯然道,“他和素霓神女又是一段孽缘,如果他们能在一起的话,说不定结果就没这么糟糕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屏逸摇了摇头,“假如他们两人都存了那种心思,父神更加容不得他们了,等待他们的唯有死路一条。”
“是因为他们违反了天规么?”紫游吓得吐了吐舌头,猛然想起了之前在碧落崖下所见的一幕,不由得脸色发白。
那天她曾和敖显约定,为武曲星君和海棠仙子保守秘密,绝不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
然而,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如果武曲和海棠继续这般纠缠下去,万一再被别人发现,恐怕未必会有上次那么幸运了,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可想而知。
一念及此,她不禁打了个激灵,替那两个人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屏逸看了她一眼,幽幽道:“如果素霓能够接受灵觉,若无诅咒,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是诅咒已下,父神又怎会让祸根留下?他一贯是未雨绸缪的。”
“我差点儿忘了,为了不让那个诅咒成真,他早就想除掉你们兄弟两个了。”紫游忍不住嗟叹,“这样看来,灵觉若不杀他,就会被他杀掉。”
“父神第一次对我们动杀念的时候,诅咒便已经应验了,他忘记了他自己也是这个死局中的一员……”
听他说到这里,紫游禁不住打了个哈欠,脸上的困倦流露无遗。
屏逸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说了这么多,想必你也累了,外面夜色已深,还是早些休息吧。”
“嗯……好。”紫游揉揉眼睛,冲他笑了笑,“你也早些休息。”
屏逸朝对面指了一下:“你睡床上,我在这边打坐。”
夜深人静,洞中没有一丝声响,紫游和衣而卧,合眼倾听着外面风吹叶动的声响,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她疲倦已极,可是心里面却乱得很,总是睡不踏实,半梦半醒之中,一会儿想到元极天帝,一会儿想到灵觉和素霓,一会儿想到武曲星君和海棠仙子,一会儿又想到她自己。
“情”字不停地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对她来说,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简直就是一种毒药,见血封喉,腐心蚀骨,可怕至极,她是断断不会去碰触的。
她应该不会有那种感觉吧?反正到现在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像灵觉那样疯狂地迷恋过谁。至于以后,应该也不会吧?
嗯……不会的不会的,她是绝对不会让那些可怕的事情在自己身上重演的。
更何况,现在的她微如草芥,除了神君可怜她,谁又会在乎她呢?
现在想这么多,会不会有点杞人忧天了?她轻舒了一口气,恍恍惚惚地坐了起来。
“睡不着么?”对面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紫游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心里好烦,可以出去走走么?”
“我陪你。”屏逸边说边站起了身。
外面明月当空,清辉如水,夜风迎面吹来,衣袍猎猎翻飞。
两人并肩漫步,却因各怀心事,许久未发一语。
山谷寂寂,风声呜咽,红棘枫的叶子沙沙作响,月光在看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语。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忽然出现了一道拦路深渊,瘴气弥漫,森然可怖。
惊骇之下,她连忙刹住脚步转头去看屏逸,却猝然发现他已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她心里一沉,连忙反顾身后,却不见他的踪影。
原来的路已经诡异地消失了,四面都是悬崖,只有她一个人被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