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琉璃对沈绝置若罔闻,自顾自收拾起书案。
沈绝缓缓走到她身前,忽然轻声道:“从前那些风花雪月,海誓山盟,原来都是骗人的吗?”
“……”
琉璃一愣,抬眸瞧他。
比起往日的意气风发,丰神俊朗,此刻的沈绝清减不少,略显落寞。
琉璃无言一瞬,道:“沧海桑田,人都会变的,谁又会在原地一直等你呢。”
沈绝攥紧了衣袖,呵笑道:“……公主原来是喜欢上别人了?那公主未免,变得也太快了些。便宛若那流水与落花……”
琉璃蓦然回首,盯着他,亦笑了笑:“从前喜欢你时,你说我是死缠烂打,如今不喜欢你了,你又说我水性杨花。沈绝,你有病就去看大夫,别来寻我,我治不好你。”
“我只问你一句。”
沈绝依旧不甘心,俯身握住琉璃手腕,沉声道:“你是不是为了我,才故意接近沈晏?”
琉璃一愣,前尘旧事如走马灯掠过眼前。
在前世,她确实对沈绝一腔爱慕,为了沈绝才接近,可沈绝哪怕有半分体贴过她的真心呢?他不曾,他总是嗤笑,冷漠,摆出一幅嫌弃厌恶的模样,才让他们二人渐行渐远,以至于到了决裂的地步。
琉璃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也许是……”
沈绝一恍,袖手紧攥。
无意立在窗外,听到二人谈话的沈晏亦是一恍,陷入深深的空白之中。他抬袖抚了抚眉间,长指却颤得厉害。
原来……竟是如此?
沈晏没将二人的谈话听下去,苍然一笑,匆匆拂袖走远了。
而轩窗旁,琉璃甩开沈绝的手,冷哼道:“只不过,那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我对沈晏做的每一件事,都跟你没有半分关系。我劝你,也尽快放下吧。”
说罢,起身离开。
徒留沈绝俯身蹲在案旁,抬手捂住面容,留下若有若无的叹息。
……
却说离开沈绝之后,琉璃便去寻沈晏,谁知学生们说沈晏在夫子的书阁中念书,琉璃立在书阁在等到星辰初上,也没等到沈晏。
不仅如此,第二日,第三日……都没有遇到沈晏。
问起夫子,夫子只欲言又止,说沈晏近日准备科举,恐怕没什么空陪她了。
琉璃闻言便作罢,不再到处追寻沈晏的影子,尽力不打扰他,以免耽误他考取功名。
只是……
琉璃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许景澜不在意道:“科举难若登天,沈兄有些应接不暇,也是难免的嘛。”
琉璃反驳道:“可是沈晏,聪明绝顶,不是那种会因为文章赋论而应接不暇的人啊。”
许景澜瞧了瞧眼前一摞没写完的课业。忽然感觉受到了伤害。
琉璃眉间紧皱,反复思量,忽然惊道:“他,他,他不会在外面有了其他人吧!?”
许景澜闻言面色亦是一变,道:“这倒是个新思路……一个男人,忽然对你冷淡了下来,很有可能是有了新欢!那个户部侍郎便是养了外室,整整三天没有回家啊!”
琉璃的神色越来越难看。
许景澜本有七分是玩笑话,见琉璃却如此当真,不禁觑了觑她,道:“呃……这样吧,公主殿下,我们试一试沈兄不就知道了?”
琉璃飞快问:“怎么试?”
许景澜让她附耳过来,悄悄道:“他若真的沉迷美色,我们带他去……”
琉璃面色凝重,摇头道:“这样不好吧?”
“没事,等到了那里,我先这样,你再……”
爱恨都不对
晚霞如烟,长天寥阔,沈晏从藏书阁出来时,已然是暮色时分。竹篱旁清幽寂静,没有那个无声等待的身影。
沈晏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却又涌起无尽的莫名失落。他垂首出神片刻,才踏着石阶往院外走。
许景澜却意外地从一旁窜了出来,拦住沈晏,笑嘻嘻道:“沈兄!怎么才出来?让我一阵好等!”
沈晏愣了愣,想到什么,心中微紧,问道:“许公子,你等我可是有什么事?”
俗话说关心则乱,他以为琉璃出了事,许景澜才等在此地。若换作往常,瞧见许景澜那笑容,便知没什么坏事。
不过也没什么好事。
许景澜邀他边走边笑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这几日见你刻苦读书,怕你累坏了身体,所以想着今日带你去醉仙居的雅间听听乐曲,放松放松。”
沈晏正要推拒,许景澜却叹息道:“瞧你这几日,总是闷闷不乐的模样,不如去喝上几杯,俗话说,一醉解千愁不是?”
“……”
沈晏沉默一瞬,没再说拒绝的话。
到了醉仙居,二人来到清净的雅间,侍从端上一壶清酒。许景澜为沈晏斟了一杯,真心感慨道:“我们同窗多年,这一杯,我先预敬沈兄金榜题名。”
沈晏无言,仰首饮下杯中清酒。
凛冽而醇香的酒沿着喉咙往下咽,回过神时,竟是无尽的苦涩。
许景澜又道:“再敬沈兄遇得良缘,白首不离。”
沈晏一顿,却淡淡笑了笑,举杯道:“……此番,却不必了。”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许景澜见此情景,不禁愣了愣。他原以为沈晏只是与公主吵了架,怎么如今看来,局势却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
只是来都来了,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许景澜虚咳一声,忽然拍了拍手掌。
而后,从屏风旁袅袅走出几位广袖细腰的美人来。她们怀抱琵琶,身姿婀娜,眉目传情,行到沈晏跟前,柔声行礼道:“沈公子。”
沈晏神色微敛,回首轻轻瞧了许景澜一眼。
许景澜连忙笑道:“听闻醉仙居来了几位乐姬,貌美如花,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让她们给沈兄解解闷罢!”
乐姬们闻言,娇笑一声,按动手中乐器。婉转悠扬的曲调声瞬间便回旋在阁中。有美人唱着多情的曲子,细腰轻弯,坐到沈晏身侧,眼波妩媚,娇柔地往他身上靠去。
沈晏神色清冷,目不斜视,轻声道:“姑娘,自重。”
那美人笑了一声,玉指戳了戳他手臂:“奴家本风尘中人,公子却叫奴自重。”
沈晏眉间微皱,起身避开,语气淡淡:“是在下冒犯,在下自重。”
美人一愣,与许景澜面面相觑。
许景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问沈晏:“沈兄,这些美人,你没一个喜欢的吗?”
沈晏朝他晃了晃手中酒杯,微微一笑:“许公子若是喜欢,可以娶回家。”
“咳咳!”
许景澜被呛得咳了好几下,讪笑道:“沈兄说的哪里话,既然你不喜欢,那便让她们走便是了。”
说罢,起身命乐姬们离开,自己也悄无声息地随着她们出了门,给沈晏留下一片空间。
沈晏独自坐在香雾缭绕的屋中,身影冷清,清眸蕴上几分醉意,握住酒壶,停顿一瞬,才讽笑着为自己斟上一杯。
恍然间,一道轻缓悠扬的银铃声却落入耳畔。
屏风后,青纱覆面的姑娘踩着泠泠乐声轻灵踏来,她肤似凝雪,丽眉如画,一双玉眸更是宛若天上星辰,人间烟火。若隐若现的轻纱下,露出一截细软的腰身,令人心神跌宕起伏。
“……”
不动如山的沈晏这回却抬起了眸,眉间紧敛,目色深沉地望着她。
她步步生花,宛若踏着九天云霞旖旎而来,皓腕尽仙,玉指捏了个诀,轻轻晃在沈晏眼前。
“沈公子,那些你不喜欢,我这样的,你喜欢么?”
“……”
沈晏却忽然抬手握住她的皓腕,眉间低敛,目色幽深,语气难辨道:“……别闹。”
“公主。”
琉璃怔了怔,一把掀开面上的轻纱,错愕道:“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明明……”
明明为了试探沈晏,特意用仙术模糊了面容,改变了声线,可沈晏却还是一眼便认出她来了。
沈晏并未作答,斜眼瞧了瞧她轻薄的衣裳,而后掌心微微用力,将琉璃拉到身前。他将自己的长袍脱下,一把披到琉璃身上。
温热的青衫上,蕴着淡淡的酒气。
琉璃一恍,问道:“……沈晏?”
沈晏凝了凝眸,清冽的气息拂在琉璃面上,而后一瞬,他便阖上眸,随手松开了琉璃,侧首道:“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胡闹。”
琉璃噎了噎,在喜怒难辨的沈晏面前气势渐渐弱下来,小声反驳道:“我没有胡闹,你这几日都不理我,我以为你变……故而试探一下你。”
“……”
沈晏清眸深敛,似乎有些动容,然而最终却还是拂袖起身,语气微哑,低低道:“你若总是捉弄我,我当了真该如何?是爱你好,还是恨你好?”
“……什么?”
琉璃恍然,没听懂他言中之意。
沈晏却已经转过身去,留下一个冷清的背影,末了,淡淡道:“公主若是有心,还是用在沈绝身上吧。”
说罢,独自离去。
时光又匆匆
“沈兄让公主对沈绝用心,必定是介意公主与沈绝的旧事。公主何妨不来个以毒攻毒,将计就计,故意接近沈绝,试探试探沈兄的心意?”
书阁在,许景澜如是道。
琉璃斜了他一眼,唇畔掀了掀:“我觉得你在放屁。”
许景澜连声道:“阿弥陀佛,读书人,净说些不文雅的话。”
“……但是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法子呢?”琉璃望着窗外落雨萧萧,风声瑟瑟,惆怅地叹了一声。
自从那日从醉仙居回来,沈晏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后,便再没理过她一句。
“跟我来!”
琉璃拉着许景澜,偷摸摸地跑到沈晏读书的书阁后,瞧见屏风后沈晏那清冽的身姿后,二人使了使眼色,开始了表演。
许景澜扬长语调道:“公主殿下,您这是往哪去啊?”
书阁中,沈晏正提笔落字,乍闻此声,长指微拢,一点浓墨晃落在纸上,晕染了字迹。
琉璃也做作道:“下雨了,不知道沈绝公子有没有带伞,我给他送一把伞去。”
沈晏,话都如此了,你总不能再视之不理了吧?
沈晏确实不曾视之不理,随着一声阁门被推开的响动,他忽地出现在琉璃与许景澜面前,面无神色,俯身将竹骨伞放在廊板上,然后走入雨中,匆匆离去。
“……”
琉璃哑声些许,问许景澜:“他这是什么意思?”
许景澜感到大事不妙,欲言又止:“大约是让公主去给沈绝送伞?”
“……我就知道你在放屁!”
琉璃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匆匆拿起竹骨伞便往沈晏离开的方向追去。雨势渐大,泥水四溅,染脏了罗裙,好不容易追到沈晏的住处,沈晏却将房门紧闭,隔开了琉璃。
“沈晏,你开开门!方才我都是与许景澜说笑的,当不得真!”
琉璃敲沈晏的门,沈晏靠在门侧,目色晦暗,神情隐忍,却并未给她开门。
“你不开门是吧,那我便在这里等你。等到你愿意与我说话为止。”
琉璃见沈晏一幅避而不谈的模样,倔性也涌了上来,握着竹骨伞,立在房门外,一言不发地等沈晏开门。
萧瑟的风挟着冷雨吹落,打湿了衣袖与裙摆,带来一阵阴冷的感觉。天色渐黑,寒雨未歇,沈晏依旧闭门不出。
琉璃浑身冰凉,不能合拢的竹骨伞灵气四散,仿佛将她的魂魄也勾走了一般。摇摇欲坠时,一双同样冰冷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沈绝?怎么是你?”
沈绝扶着琉璃,望着她手中的竹骨伞,面容在黑沉的天色里若明若暗,半是嘲讽半是笑道:“听闻你要给我送伞,却迟迟不见人影,我便来看一看。”
琉璃恍了恍神,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身形。沈绝面色微变,唤来院外的宫人将她扶上马车。
纷乱之中,沈晏缓缓推开了门,见暗雨夜色的人影中,沈绝举着竹骨伞挡在琉璃发间,小心翼翼地拢好她的衣袖,担忧地随着马车离去。
“……”
他们仿佛,本该如此。
沈晏阖上了门,忍下心间翻腾的万千思绪与担忧,在潮湿昏暗的夜里,一遍遍抄经文。
……
翌日,书阁之中。
沈绝将竹骨伞轻轻放在书案上,瞧了瞧侧首坐在窗边的琉璃,缓声问道:“……病好了些?”
琉璃唇畔动了动,语气怅然:“好了,昨日谢过你了。”
“无妨。”
昨日瞧见琉璃立在雨中等沈晏,其实他便隐约有释怀之意了。他从未见过琉璃那般执着的模样,一见便知自己输了。或许故事从一开始便走偏了,如今不过回到正轨而已。
沈绝神色自若,思量几许,却问道:“你与他又闹了什么别扭?”
琉璃一顿,语气惆怅,叹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呢?我如今,连沈晏的面都见不到……”
“可怜。”
沈绝面色自若地说了一句,在琉璃翻脸之前,又道:“科举在即,他如今在大儒身前念书,恐怕也分不得心,不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去寻他……你就等在考场外,无论如何,他都避不开。”
琉璃闻言,缓缓回首,惊叹一声:“沈绝,原来你竟这般会谋算。”
沈绝眉间微垂,给了她一个“是你太笨”的眼神,便拂袖走了。
“我也要闭关读书了,有什么大事,再来寻我吧。”
琉璃朝他道:“也祝你前程似锦,青云直上。”
沈绝步履微顿,轻轻笑了笑,没再回头。
时光流转,匆匆而过。
无数书生背负行囊进京赶考,书舍客栈行人往来不绝,长安城渐渐笼罩起一层紧张的氛围,赌场中,竟已有人押起今年的状元是谁了。
这段时日中,琉璃没再去寻沈晏。
沈晏每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行色匆匆。除却与夫子大儒说上几句话,便很是沉默寡言,连许景澜也不理会。
无人知道沈晏在想什么。
琉璃打着竹骨伞,日日夜夜在想沈晏。偶尔烦闷时,便派侍从去烦一烦沈绝,问他沈晏近日在夫子面前说了些什么,念了什么书。沈绝每每回信,潦草的笔迹透露出一丝丝鄙夷,写的都是琉璃看不懂的古文诗赋。
“……”
琉璃将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过了片刻,却又捡回来,一句一句翻着书籍,去查其中的意思。
沈晏进考场的那一日,琉璃远远立在树后,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踟蹰很久,还是不曾上前。他仿佛回了回头,又仿佛没有。
等到出考场那日,琉璃打着竹骨伞,坐立难安地等在考场外,在人群中搜寻沈晏的身影。
终于,在人群中瞧见了沈晏。
他一身松青长袍,神色似雪,眼底微青,踏着些许虚浮的步伐缓缓走出考场,身姿却依旧挺直,只是那双原本清然如玉的眼眸,此刻却仿佛染上了意味不明的暗色。
“……沈晏!”
琉璃鼓足勇气,终于还是朝他迈出了步伐。
沈晏闻声,步履一顿,抬起深眸,只一眼便瞧清了她。他往后一步,抬袖行礼,挡住琉璃走来的身影。
“……公主。”
沈晏语气沙哑,低沉又平缓道:“在下身上污秽,恐脏污了公主,还望公主离在下远一些。”
琉璃哑了哑声,依旧上前道:“我只是想与你说几句……”
行路拥挤,有考生从旁边经过,无意间便要往琉璃身上撞来。沈晏面色微变,不经意地替她挡开他人,然而人潮拥挤,终究是挡不住太多。
沈晏只得俯身行礼,匆匆却深沉地望了她一眼,道:“回去吧。”
随后,先琉璃一步离开。
“沈晏!”
琉璃抬脚去追,手中的竹骨伞却无意被人撞落。她慌忙回身去寻,逆行在茫茫人海中,与沈晏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