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小桃玉!你还撑得住吗!”应云醉心急火燎地大吼了一声。
他腋下一左一右夹着两个小孩儿,言无忧见前方战事激烈,他却无法相帮,只能看肖桃玉一人吃力的应对那么多腐尸,不由着急扑腾腿儿:“该死!都怪那该该死的寒江雪,卑鄙小人!”
“桃玉,你受伤了!”季清婉倏然惊呼一声,奶声奶气。
只见那人一不留神便被几个尸体给抓住了胳膊,回身相刺时,毒爪瞬间便挠破了肖桃玉胳膊上的衣料,一道狰狞血痕瞬间便露了出来!
她长腿一蹬,踹翻了一个扑上来的腐尸,高声道:“我没事!”
玲珑医派已经彻底乱了套,肖桃玉在打斗间其实已经认出来了,这些腐尸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们这几日所见的山门弟子,这些可怜的弟子早就被制成了任人摆布的行尸走肉了!
若不是怀里抱着两个小孩儿,应云醉尚且可以上前相助,可是如今的情形,他不能冲动,只得乖乖护着言无忧和季清婉,死死跟在肖桃玉身后,由着她来开路。
应云醉冷汗都掉下来了:“谁成想那个寒江雪是个变态啊,怎么把满门弟子都变成尸体了?这山里除了我们还有活人吗?”
言无忧已经冷静下来,一张小圆脸上仍有担忧:“想必是没有了,顾沉殊怎么没和你们一起?”
不等说完,肖桃玉便已经挨了一记,险些摔倒在地,索性她反应极快,撑着剑站了起来又迅速击退了袭击过来的三五腐尸!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数量太多了,桃玉快撑不住了……”季清婉看得浑身发凉,感觉今日必有大乱,哭腔道,“要不把我放下吧,应云醉,你好歹还能上去搏一搏,别让桃玉受伤了!”
肖桃玉此刻战得鬓发散乱,闻言,即便已经气喘吁吁,但还是十分强硬道:“不要说胡话!应兄不会仙术,唯有内力,难以应对这些腐尸,你们两个如今又宛如幼儿,我岂有要你们相助的道理?”
她冷汗涔涔,碎发濡湿,提剑又战:“无论如何,我今天也要将你们送出去!”
可是如今的情形实在是有些复杂,那些被炼化的腐尸活着的时候便不是常人,死后也更加坚韧,杀了几次尚且能站起来,眼看着肖桃玉便支撑不住,几人如今行走不过短短一段距离,心急如焚,应云醉也开始嚷着要帮助她。
这时,天降异彩,一阵阵遏云绕梁的悠扬琴音传了过来,宛如水波四下荡开——
所有腐尸在这一瞬间被琴音齐齐镇住!
“桃玉!”顾沉殊焦急地喊了一声。
他从天边降落,衣袖飘扬潋滟,长发如墨,宛如谪仙。顾沉殊虽是不会御剑,但是冯虚御风的本领尚且有一些,只是飞不了太高太远罢了。
肖桃玉眼前正好飘来了一抹梅花,顾沉殊在她视线里,好像那蒙了一层红纱的新郎官。
“呼……”
她有些脱力,握剑的手在不住颤抖:“你可算来了。”
顾沉殊瞥见了她手臂上的伤口,眉头一皱,二话不说便撕开了自己那昂贵的衣料,细细给她包扎了起来,低声说:“我从寒江雪那里抢到解药了,快给他们俩服下。”
吃完之后,不消片刻,言无忧和季清婉便恢复了原状,只是灵流不稳,还需一阵子恢复。
“小顾你可算来了,桃玉差一点就撑不住了,我们还帮不上忙,可急死了!”应云醉说着,拍了拍两个已经恢复的人,转而去看那些尸体,“他们怎么都不动啦?”
顾沉殊道:“凝音诀暂时封闭了他们,我们边走边说。”
他将寒江雪寝屋中别有洞天的事情长话短说,神情凝肃道:“这个画皮鬼野心勃勃,变态非常,认为人在幼化状态下心性更加纯良,更加适合炼丹,他想设计将我们所有人都坑杀,投入炉中去炼化成人丹!”
“什么!?”应云醉大惊失色。
顾沉殊一面留心下山的路,一面说着:“只是,我瞧他那炼丹之所,已经有许多修士的尸体了,也不知他究竟要多少人才会炼成那个药……他语焉不详,我不懂他究竟要做什么,但瞧他一副体弱多病的样子,应该是想要根治自己的沉疴旧疾!”
肖桃玉方才血流得有些多,且略微中了尸毒,此一时难免虚弱了几分:“寒江雪手无寸铁,如何与你搏斗?是傀儡术吧?”
顾沉殊颔首:“但是,我总觉得他还有别的招式……”
肖桃玉偏头瞧着他,只觉得顾沉殊的声音愈发模糊了起来,最后只能看见他一张淡粉色的薄唇上下翕动,而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山间似乎又起了浓雾,雾气的味道缓缓涤荡开来,与此同时,又十分诡异的飘起了绵绵细雨,霏霏落水打在她脸上,格外沁凉柔和。
她再一睁眼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已经变了。
肖桃玉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秉玉弟子服,正提着她之前的那把玄铁剑,站在临风殿前,这是秉玉弟子集合听掌门长老议事的地方,这时候艳阳高照,周围都是弟子兴奋的窃窃私语,人影幢幢,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宣布。
这一个恍惚,令肖桃玉以为她从来都没有下山去寻找人世八苦……
可是不对。
一切都不对。
她很清楚的记得,她下了山,遇见了花重棂,遇见了墨家三小姐,遇见了魔头纳兰千钧,遇见了无赖混混张熙寒,还遇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
沉殊哥哥。
肖桃玉一瞬睁大了眼睛,一种惶恐不安冲上了心头,她握着剑,喃喃道:“不对,不对……我……我此时应该在玲珑医派里,我在和我的朋友并肩作战……我手里也不是玄铁剑,而是云曦双剑!”
一旁有说有笑的几个弟子似乎听见了她的话,一齐哄笑了起来:“哟,肖桃玉,你还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云曦双剑是肖烽大师兄的啊!你手里一直都是一把玄铁剑而已!”
“肖……”肖桃玉错愕地瞪圆杏眸,目眦欲裂,“肖烽不是早就死了吗?”
“哎你这个人怎么说话这么晦气?你咒谁呢,谁死啦!大师兄刚刚出任务回来,掌门正在上面和他讲话呢,也不知道是要宣布什么,可能是要宣布大师兄就是下一任掌门人选了吧!”
肖桃玉近乎疯狂地拨开人群,冲到了临风殿的台阶前。
她看见了……
看见了高高的长阶之上,师尊正在和一个人谈笑风生,她那一向冷寒寡言的师尊,面上竟有慈爱和赞赏,更有深深的信任。
而师尊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长身玉立,如风一般潇洒无俦,她瞧不清那个人的容颜,却能够清晰的看见他背上背着的那双剑……
云曦双剑!
肖烽……
他怎么……他不是死了吗?为何师尊会和他说话?既然肖烽在,那么一直以来,宛如肖烽的替代品一样的肖桃玉,如今又是个什么身份?
她头脑一片浑噩错乱,小腿甚至都开始颤抖了起来。她这么多年,勤学苦练,怎么如今站在师尊身边、受万人敬仰的人,竟是那个传说里的肖烽?
她……
她这个替代品终于要被一脚踹翻了吗?
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而来,所有人都在下面恭贺肖烽凯旋归来,平定霍乱,斩杀妖龙,只有肖桃玉双目猩红,陷入绝望,她奋力地挥着胳膊,高声喊道:“师尊!师尊!!”
不知喊了多少声,直到她喉咙都沙哑咳血,那高高在上的谪仙人才缓缓低了眸子,旋即,露出了不满的神情。
他居然说:“这是谁的弟子?好生放肆。”
师尊……不认识她了?
自小到大将她视如己出的师尊竟然问她是谁?
这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肖桃玉几乎昏厥,内心深处的恐惧似乎被刀子一下下剜了出来,直至血肉模糊也没有停止半分。
她强撑着身子才没有晕倒,嘶声摇头道:“师尊,是你将我带回山上,教我仁义友善,教我练剑习武,甚至还因为……因为我犯下错事,明里惩罚,暗中保护,让弟子下了山,还赐了我云曦双剑……是您在危急关头保全了弟子性命,您不认识我了吗?”
所有弟子和长老沉寂过后,全都哄笑了起来:“想拜慕渊真人为师尊的人可太多啦?这个肖桃玉是不是做梦了?怎么说得头头是道?”
“不是的……”她看见周围人没有半点相信的眼神,向后踉跄了一步,“那是我师尊!不是肖烽的!我也努力了很多年,我不是肖烽的替代品!”
立马有人呵斥道:“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掌门都没有怪罪于你,你怎么还没完没了?”
“就是,你还想当大师兄的替代品?你配吗?”
别人不信肖桃玉,肖桃玉也信不过别人,她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高高在上的慕渊真人,眼泛泪花。
谁知那人神色不变,只淡淡道:“我慕渊座下,的确只有肖烽一个门徒。”
“不……”
肖桃玉如遭雷磬,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她才跌坐,眼前场景陡然转换,肖桃玉只觉得肩膀传来了难以忍受的尖锐剧痛,竟是让人刺了一剑!
哗啦一声,她便跌近了冰冷砭骨的流光寒潭。
岸上,是暮遥渐渐虚无缥缈的嘲笑声:“哈,这个小扫把精,还能有什么用处?同样姓肖,她就是不如肖烽!”
无边无尽的绝望和寒冷包围了她。
昔日同门的欺凌,恶兽邪祟的撕咬,甚至连那些未尝发生过的事情,全都一一发生了,痛苦浑噩到令人难以分辨哪一件是真,哪一件是假……
……
哗……哗……
是海浪起伏的声音,顾沉殊一转头,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小时候时常玩耍嬉戏的那片海岸,不远处便是灵力充沛的蓬莱三山。海边的场景波澜壮阔,浪花阵阵,涛声不绝,海风拂面。
这种熟悉的感觉令他头皮发麻。
“怎么……”他错愕地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稚嫩无比,分明是个孩提的声音。
一抬手,莹白如玉的手亦是小巧浑圆,上面还带着没有化形成功的白色龙鳞:“……回事?”
“三山!你在这里呀,让我好找!”青年清亮爽朗的笑声从身后传来,顾沉殊浑身一僵,缓缓回头。
随后,他看见了一张朝霞般灿烂年轻的笑颜。
“哥哥……”顾沉殊的眼圈瞬时红了。
那眉目英俊明亮的年轻人坐在了他身边,说:“怎么又生闷气啦?哎呀,你来坐哥哥腿上,礁石太硬太凉啦!”不等他答应,那人已经自作主张的将他抱到了怀里。
顾沉殊哼哼了一声:“承影,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承影,后来这个名字在世人嘴里被唾弃得猪狗不如。
因为他哥哥的确兴风作浪无数,放了瘟疫、放了尸毒、又放出了无数妖孽,想要攻下人间,让妖族占山为王,成一方天地。
但是任凭他做了多么穷凶极恶的事情……
这都是顾沉殊在世上唯一一个相依为命的亲人,是宠爱他保护他的哥哥,是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
他从不会对他疾言厉色,外人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妖龙,可是在顾沉殊眼中,他哥哥绝不是那样的人。
青年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揉着他的头发:“好好好!我们三山长大了,换算成人族的话,今年也该有三四岁了,是吧?”他的哥哥同样也是一条威风潇洒的白龙,但他从来不遮掩自己头上的龙角,坦坦荡荡。
恍然间,顾沉殊也不去细想这里是哪了,他似乎一下子成了那年哥哥怀里的小白龙,也噗的一声冒出了龙角来。
他抱怨道:“三山不好听,哥哥随手指着海边那三座山便给我取了名字!我不干!三山,姗姗,听起来就是女孩子的名字!我不干了!”
“哎,你这混账东西,还敢质疑你哥我的文化水平了?”
“人族比我们讲究多了,人家不仅有姓有名还有字,甚至有的人还有号呢……”
“就你小子会讲究!小兔崽子!”
就算嘴上骂着,可那妖龙到底是正儿八经的去考虑了起名之事,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绝妙的馊主意来!
“顾沉殊,顾浮萍,如何?”
这个名字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知道,是他们闲暇之时取来玩儿的,本想学学古人附庸个风雅,奈何他家哥哥肚子里没有二两墨水,取名字时顾沉殊愁眉苦脸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嗫嚅说:“这名字取的……也太那个了,浮萍,浮萍……谁要生如浮萍?那该有多悲惨,好吧好吧,既然你坚持要凑‘浮萍沉殊’这么个自己瞎起的词儿,不如就将‘萍’换成平安的‘平’?”
“平平安安?”青年一笑起来眉眼弯弯,哈哈道,“哎哟,还是我弟弟有文化,这个名字真好听!将来我把皇帝老子踹下去,让你当我的丞相,天天给我起名儿玩儿,好不好?”
顾沉殊无奈瞥了他一眼:“……”
于是名字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定了下来。
兄弟二人曾在海边搭救过一个粉衫少年,那少年是追着深海鲛人的歌声去的,明知是迷惑人的声音,却还如痴如醉,不肯离去,让难得做了件好事的顾浮平给一龙尾拍上了岸,上岸后,他一下子从仙乐里清醒过来,见到了个祸害人世的大魔头,当场便昏过去了。
顾沉殊后来知道,这个一身骚粉的人族少年,叫做燕双飞,是个乐痴武痴,极其癫狂。承受了顾浮平这个救命之恩,无论如何都应当报答的,顾沉殊一开始还在想,他靠什么报答?
直到哥哥与燕双飞见过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却以顾沉殊这个名字光明正大的活了下去,拜入拂梅门,燕双飞编造了个假身份,二人成了兄弟……他这才知道,兄长那次是托孤。
后来,年幼的他听说哥哥被秉玉仙山的肖烽杀了。
再后来,人人都说那妖龙被扒皮抽筋,骨头做成了仙器,封印在了云曦双剑之上,被秉玉仙山的人们拿来镇守门派,庄严肃穆而又血腥□□的昭告天下——再怎么兴风作浪,让天地为之色变的妖孽,到了秉玉山,都将灰飞烟灭,不得好死。
灰飞烟灭,不得好死……
而另一边,言无忧也在饱受折磨。
他记得自己分明上一秒还在季清婉身边,可是下一秒……
便回到了儿时居住的村子里。
这年妖龙祸世,人间群魔乱舞,百姓民不聊生,尸横遍野。
他们村子已经被杀尽了,血流成河。
四处都是寒鸦不祥的鸣叫声,乌鸦们正在啄着尸体上的烂肉,尚且能够在易子而食的年月饱餐。
这样的场景直击言无忧内心深处最为隐秘恐惧的地方,他根本不能思考了,头脑都已经彻底僵滞,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一下子就崩溃了:“天啊……”
言无忧试图走了两步,这个场景是他心中多少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他忽然张嘴用力叫喊了起来,却是孩童的青稚嗓音:“娘——妹妹——你们在哪里!!”
他们一家人说好了一起逃出辽东城,这里已经被狐妖彻底占领了,可是爹爹在半途为了保护他们便被杀了,只得母子三人一起出逃。
可是很不幸,言无忧被逃亡的百姓给冲散了。
如今眼下是焦土一片,尸骨成群,那种惶恐无措的感觉全部席卷了过来,如今他只能体会到小时候的恐惧,而没有半点敬亭剑的威仪霸道。
“娘!!”
他害怕极了,甚至已经来不及思考这样大叫会不会引来狐妖,直到看见了前方熟悉的身影,正是抱着婴孩的言母,言无忧才欣喜的一抹脏兮兮的小脸,笑了一声就要过去:“娘亲……”
结果不等凑近,便见娘亲从襁褓里一把揪出了那个不断大哭的婴儿,言无忧的亲妹妹。
“娘……”言无忧似乎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这个场景在他午夜梦回时重现了千百遍,但是此一时在眼前重现,他还是没有半点力气挪动脚步,整个人宛如被铅灌满了似的,一双眼几乎瞪得要脱眶而出,“不要……不要……娘!!!!”
那个“娘亲”似乎知道他来了,僵硬诡异地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刻意要让言无忧发疯一般,桀桀笑了两声,那种恶意已经要化作实质将言无忧杀死了。
她不是娘亲……
真正的娘亲已经被狐妖杀了肉身,此刻拎着妹妹的,是被狐妖附身的娘亲……
言无忧再也动不了了。
因为他眼睁睁看见那个狐妖刺啦一声,骨肉分离,恶狠狠将妹妹的头和身体撕开,成了两半,还在哭泣的孩子瞬间便没了声音,只有滚烫的鲜血喷了言无忧满身满脸。
这狐妖是多么的恶,要附身一个已经死掉的女人,要在那个女人的儿子面前,张开大到夸张恐怖的血盆大口,将撕碎的女儿生生吃下去……
言无忧瞬间便疯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