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9
风吹落花瓣, 花香随着流水声传入院落。
正中的一口水缸里养着几条金鱼,正悠哉悠哉地游着。一口泡泡吐上来,映出白云与飞鸟。
裴苒站在竹窗前, 看着外面郁郁葱葱的树木,听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院落看着安静得很,暗处藏了许多看不见的暗影。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殿下回来了。”
裴苒目光一亮,她看着院门, 看着萧奕一身暗金玄袍踏入院中。
眉眼间染上笑意,裴苒提起裙摆, 向外跑去。
她一下子扑进萧奕的怀中, 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不放心地问道:“殿下可有受伤?”
萧奕眉眼带笑,打横抱起小姑娘, 抬脚往内走,“无事。”
隐在暗处的暗影纷纷消失, 丫鬟自觉地守在门外没有进去。
屋内没有熏香,花香飘进竹窗,染在人的鼻尖处。
裴苒乖乖地坐在萧奕的腿上, “抓住了?”
“嗯,跳了断崖。”
“断崖?”裴苒讶异地道。
忽而想了想他的处境,却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他……当真是北临皇族?”
昨夜来春漪园前, 两人就商定,借着换衣的时间替换。
萧雨烟是意外,就只能让柳元青引开她。沈思婉果真看到机会下手,联合着春漪园中的奸细将她的替身绑了出去。
只是她从未想过, 那个在上元节绑了她,口口声声诉说冤屈的人,竟是北临太子。
“当初北临国灭,北临皇帝一把大火烧尽皇城。他能逃出来想必也费了不少力气。容貌嗓子尽毁,沉寂数十年,借着东楚余孽在平南作乱。一计不成,便想借着南越公主的手杀了我。他如今出此下策,想必也是等不及了。”
香炉没有毒死他,北堂彦怕,怕他真的登上皇位。到时候他便再没有动手的机会。
裴苒听着萧奕轻淡的描述,心中忍不住心疼。
北堂彦把当初北临灭国的仇恨算在睿王和萧奕的身上,给他所有的遭遇找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发泄口。
可若是当初北临不野心勃勃,也不会有灭国一事。
“上元节那次,他是不是想要挑拨你我的关系,让我沦做他的棋子?”
“可你没有信。”萧奕看着裴苒,手指轻勾着她的碎发,慢慢划过她的雪白的脖子,带来浅浅的痒意。
裴苒忍不住躲,抓住他的手,“殿下别闹。”
“闹,我闹什么了?”萧奕无辜地看着裴苒,低头轻闻裴苒脖颈间,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只要他靠近,就能闻到。
薄唇轻触雪白的肌肤,感觉到怀中小姑娘的颤栗,萧奕抱住小姑娘,头靠在她的肩上,低低叹气,“这就闹了。苒苒,改日我选些别的话本给你看吧。”
看了那么多姻缘话本,总不见小姑娘开一点窍,该换。
“殿下又偏离话题,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萧奕不乱动,裴苒就安静地坐着,任由他抱着。
“北堂彦的太子之位来得艰难,他不信任何人,自也不相信有谁能全然相信另一人。所以他认为离间之计最为有用。”
只可惜,他碰上了裴苒。
这个傻姑娘,谁都不信,只信他。
“沈思婉被押进大牢,正在审讯,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审讯?沈思婉还和别人串通了吗?”裴苒不解地问道。
沈思婉串通北堂彦的事无可辩驳,为何还要审讯?
萧奕轻笑一声,他抬头看向裴苒,手指划过裴苒长长的睫毛。
裴苒忍不住闭眼,她听见萧奕在她耳边说:“有些事,该有结果了。”
“什么事?”
“过几日你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先来商议一下,新的话本选什么。你不能总看同一类型的话本,我们要换一换。”萧奕笑着道,心中盘算着该选什么话本才能刺激到小姑娘。
裴苒只看了他一眼,猜到他没想什么好事情。
她趁着萧奕思考,轻轻一跳,跑到一边,看着萧奕道:“不换,我觉得现在的话本就挺好的。”
怀抱落空,萧奕挑眉看着裴苒,“那你看看你的话本在不在。”
这么一提,裴苒警惕起来。
她小跑到放话本的小箱子前,一打开,里面空空荡荡的。
这是她先前特意让丫鬟收拾的,丫鬟不可能忘,那就只能是……
裴苒委屈巴巴地回头,一转头就对上站在自己身后的萧奕。
萧奕无辜地笑着,“看来丫鬟们忘了呀。”
“殿下!”裴苒恼怒地喊道。
萧奕点头,“嗯,听到了。”
他双手一伸,直接将小姑娘以坐着的姿势抱了起来,“来,我们想想用什么话本填满那个箱子。”
萧奕将小姑娘放到榻上,双手撑在她旁边,挡住她的去路。
裴苒扭头不去看他,哼了一声,气呼呼的道:“不看了,我不看了。”
“真不看了?”萧奕笑着问道
“真不看了。”裴苒无比肯定地道。
萧奕忍着笑,叹了一口气,“那看来那个箱子也不用挪进来了,本来都选了好些话本放里面的,可惜啊……”
裴苒极快地扭头看了一眼萧奕,觉得不好又赶紧转回去,“殿下惯会骗我,我才不信。”
“那行,我让人把话本都烧了。”
萧奕说着往外走,刚踏出一步,衣袖被人拉住,裴苒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殿下再骗我,我真生气了。”
萧奕轻笑出声,他戳了戳裴苒白嫩嫩的脸蛋,“不骗你,亲一下就给。”
“一下?”
“一下。”
轻轻“啵”的一声,裴苒眼睛亮亮地看着萧奕。
萧奕摸了摸自己脸,伸出两根手指,“两下,两下就给。”
“殿下!”
—
北临太子跳崖而亡的消息传遍京都,埋藏在京都的奸细被连根拔起。
这件事尚未落定,大牢之中沈思婉签字画押的认罪书呈于殿前。
萧仁皱眉看着下面的官员,目光凌厉,“你说,沈家养女状告什么?”
“回陛下,沈家养女沈思婉状告其父沈弘业陷害信国公,隐瞒自己阻拦报信之人的罪行。请陛下定夺。”
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年信国公府一案过去这么久,然而只那么一句话,就让人轻易想起当年的血案。
所有人都静立不言。
萧仁看着呈上来的供词,冷声道:“沈家养女勾结北临余孽,她的话怎可轻信?想来是要诬陷国丈,不可轻信。”
“陛下,沈家养女口供,沈国丈的书房密室中仍保存着当年来往的信件。臣不敢懈怠,已让人前去搜查。查出来往信件,其中涉及人数众多,请陛下亲查。”蔡锋直言不避。
几封陈旧的信件被呈上前,萧仁一一拆开,只看到一半,信就被狠狠扔到地上。
“就凭这几封信,蔡卿就想定国丈和青阳侯的罪吗?”
一句话,瞬间扯入青阳侯府。
余正德悬着的心猛地坠下,冷气钻入心底,他猛地跪下,大声道:“请陛下明鉴,臣没有和沈国丈做过这样的事啊。”
余正德哭诉着,蔡锋跪在地上不言。
陈旧的信纸飘落在地,昭告着他人的罪行。
萧奕站在最前端,他看着萧仁急言训斥,听着余正德哭诉,目光冷漠。
“臣不敢,只是事关重大,臣也不敢隐瞒。一切听凭陛下作主。”蔡锋伏跪在地。
“蔡卿不敢?若真不敢,为何要在大殿之上道出此事?蔡卿是想逼着朕重查当年之案吗?”
帝王发怒,威势直压。
蔡锋不抬头,仍旧大声道:“臣不敢,臣只是怕。”
“怕什么?”
“怕当年之案是冤案,怕信国公府误陷风波,拼命从战场而归,却死在他人的计谋中!”
“谁是他人?蔡卿又在暗示什么?”萧仁将奏折狠狠扔到蔡锋身前,眼里皆是怒火。
“臣不知,不经查证,臣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蔡卿说得还不够多吗?不如索性说清楚。朕受人蒙蔽,害死忠臣良将,不配为帝。”
一言出,满堂跪。
只有萧奕和丞相仍旧站着。
萧奕看着恼怒的帝王,目光相对,他跨出一步,走到众人之间,跪了下去。
“臣,求陛下重查当年信国公府一案。”
“太子也要逼朕吗?”
“臣不敢。只是证据在前,请陛下重查当年信国公府一案。”
萧仁恼怒地看着萧奕,他未及训斥,又一人跪到中间。
“请陛下,重查当年信国公府一案。”
纪相的声音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金冶走出来,跪在其后,大声道:“请陛下重查当年信国公府一案。”
大殿中,一声又一声请求响起。
萧仁指着下面的大臣,气得手抖,“你们都要逼朕吗?”
“臣等不敢,只是请求陛下重审旧案,仅此。”
……
外面的鸟鸣声不断,裴苒焦急地站在院内,眼瞧着一个丫鬟从长廊上跑过来。
她快步走过去,“如何?”
“回娘娘,大殿上还在僵持着。陛下气得头晕,但是大臣们不肯退。皇后娘娘扶着陛下去后面休息了。”
裴苒抿唇,看向大殿的方向。
从这里,看不到大殿。
“娘娘,你要去哪儿?”丫鬟在身后喊着。
裴苒快步往前走,她一路往大殿的方向去。
离大殿越近,她似乎已经能看到那些人执着的身影。
她终于明白萧奕那日所说的是什么事。
他在说,信国公府当年的冤案,该有结果了。
从一开始,他就在计划这件事,可他从未与自己说过一句。
就像北堂彦的事,他在准备周全后才让她配合演戏。
他记着他承诺过的每一件事。
他说会给那些无名牌位一个公道,他就从未忘记过。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裴苒站在大殿外,听不到里面一点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日后渐渐西斜。
裴苒连时辰都快要分辨不清,大殿的门忽然打开。
大臣们相继走出来。
萧奕走在最后,他一眼看到等在外面的裴苒。
“怎么来了?”萧奕疾步走上前,看着裴苒额头上的虚汗,“难不难受?是不是等久了?”
萧奕看不出任何异样,可裴苒知道,她站了多久,他便跪了多久。
裴苒摇了摇头,她握住萧奕的手,浅浅笑道:“殿下,我们回去吧。我煮好了甜水,现在应该正好入口。”
萧奕手一顿,小姑娘笑容清浅,仿佛全然不知道今日发生的事。
萧奕笑了笑,勾了勾裴苒的鼻子,握住她的手往回走,“好,我们回去。”
不用问,有些事情他们彼此心中都已清楚。
今日若皇帝没有答应重申旧案,大殿的门根本不会开。
裴苒没有道谢,因为她知道萧奕不需要那声谢谢。他们无论为对方做了什么,都不是为了一声谢谢。
大殿外的群臣散尽,蔡锋和纪相走在最后。
临出门前,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初信国公于他们的恩德,就算过去十多年,他们也不曾忘记一刻。
他们只是在等,等有一天,那个少年长成,站在他们前面,请求帝王重审旧案。
而今日,他们做到了。
埋藏多年的冤案终于能在十七年后重审,恢复无辜之人的清白。
—
旧案重审,证据确凿。
大理寺整整审了近一月,中间牵连甚广。
沈家及其旁支在朝中的势力被连根拔起,青阳侯府因着余正德的贪欲难逃此难。
圣旨落下的那一天,青阳侯府的牌匾断裂在地,沈家抄家。
与此同时,那些放在暗处的无名牌位一一归于裴府祠堂上。
烛光幽幽,香烛点燃。
祠堂上,每一个无名牌位都刻上了姓名。
他们是亡者,亦是曾经拯救百姓于水火的英雄。
裴苒手捧着牌位,其上刻着信国公裴怀远。
她的身后站着金家人,萧奕陪在她的身旁。
她将牌位郑重地放在最中间,屈膝而跪。她看着那些已经刻上姓名的牌位,磕头行礼,缓慢地道:“外祖父,孙女带你们回家了。”
亡者皆归,不再是游荡世间的孤魂。
清白已证,信国公府世代的忠诚不可辱。
一声一声乐声传出去,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抬头去看,能看到广阔的天地间,似有人携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