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一一一·小屿128
谢爵眨了眨眼睛,似是转瞬抓住了什么东西,便轻声接说:“那骨终究是你的骨。”
买玲珑笑着摇了摇头,黑白分明的杏目中有些无奈一闪而过。她把两手垂在膝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就在谢爵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买玲珑蓦地说:“不记得了,我出来太久了。”
谢爵一愣,什么叫“不记得了”,是不记得什么?又是从哪里“出来太久”?他不禁追问说:“从家乡吗?”
甫一出口,买玲珑也愣了下,抬头道:“你是——”紧接着她便闭嘴把话头明显地咽了回去,微微侧身,“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
说罢她便从地上起来,过到那男子皮囊面前,随手拾起研钵,将里面本就捣成一滩泥浆的染料继续磨碎。一时之间唯有那研钵与杵打磨起来令人牙酸的声音,谢爵瞄着买玲珑的侧脸,发觉在无暇顾及灰窟的这段日子,她的心境也许发生了什么转变。
画骨从来不是人一样的……东西,可是他们披着人的皮,幻化作痴男怨女的模样,轻易便能迷惑所有人,令人情不自禁以人心揣摩。倘若他们果真有情,又究竟是在骨在皮,恐怕画骨自己都说不清楚。
不知过去多久,红艳才揣着茶点姗姗来迟。他俩铺开了品茶吃点心闲聊,谢爵默默听着,想再从买玲珑嘴里打听出点关节,无奈插不进话。红艳无非是说些城中的事给买玲珑听,冷不丁插些别的话总是突兀。讲来讲去说的也无非是些城里时兴的点心布料,好半天谢爵才终于问说:“买先生是不怎么到灰窟外面去?”
“我没有到外面去过。”买玲珑刚答,谢爵一顿,便又问说:“那你是怎么来灰窟的?”
话音刚落立刻冷场,买玲珑不讲话了,谢爵看着她,看着看着只感觉脸上刺刺的,转头发现红艳两眼乌子毫不客气地剜着自己。谢爵缓缓地挑了下眉,不出声了。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远处有具雪白的骷髅缓缓过来。小屿在灰窟深处、阴暗潮湿,买玲珑总是点满了灯,使得那来路上的骷髅反倒若隐若现看不清楚。买玲珑最先注意到那边,站起身道:“托我修皮的回来了,你们先坐着。”
她迎上去,前脚刚走远,后脚红艳立刻挪到谢爵身前,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有什么毛病,打听她做什么!我们从不乱打听,相聚一场图个乐呵,打听仔细了乐呵就没了!”
谢爵本不欲开口,他盯着红艳看了须臾,又转头扫了眼四周。头上是灰窟怪石嶙嶙的山顶,黑暗中仿佛蛰伏着什么令人浑身发麻的东西,还有半空中那挥之不去的潮腥水汽。谢爵出了口气,面朝着他,用气音道:“红艳,我是个骨差。每天睁开眼睛,要做的事就是杀死你的同类,弄明白你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东西。”
红艳睁大眼睛,往后捎了捎才急匆匆道:“你是真不怕我嚷嚷起来,叫灰窟里的画骨活撕了你。”
“我不怕,我觉得你做不出来。”谢爵冲他一笑,温声道,“我知道确实有你这样的画骨,才想弄明白你们到底是什么。”
红艳咬牙切齿,但没有再反驳。买玲珑和那骷髅一起走回来,地上的灯火跟着微微抖动。骷髅披上地下那具男人的皮囊,变作光鲜亮丽的公子,冲买玲珑拱手道别。买玲珑微微欠身算是回礼,四下便又安静无声。
谢爵同面前的两个画骨面面相觑,直到红艳干笑了几声,拉着买玲珑坐下,生硬地起了头说起城里新出的菜式。
谢爵抿着嘴神游了须臾,加入了话题。他自是见多识广的,把买玲珑听得连连点头,红艳很快败于下风,插不上嘴。红艳拧着脸憋屈半天,非要和谢爵比个高下,顿时他俩从天南说到了海北,买玲珑越听越起劲儿,盛情邀请他俩留宿,谢爵吓了一跳,想也不想便要推脱,谁知红艳嘴快无比存心报复,立刻满口答应。
他眼里带着幸灾乐祸瞥谢爵,谢爵在转瞬之间权衡了下,勉强应了。
灰窟中不见日月,谢爵不清楚住在其中的画骨是如何分辨时辰的。他只有种时间在此处停滞的错觉,莫名有些受制之感。他们三个是在又有画骨前来找买玲珑修皮才停下来闲谈的,谢爵得以仔细观摩她画皮。买玲珑的托盘里搁着面小铜镜,她偶尔画几笔,就对着铜镜看几眼自己的脸。
掀起衣摆,露出皮肤下的脓疮腐烂,画骨并没有为尸首赋予新生,不过是窃皮而生的怪物。买玲珑忙完了执意要去岛屿外买些饭菜招待他俩,谢爵有点头大,但还是由着她去了。
满地颜料画笔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红艳起身慢吞吞地替她把东西拾回托盘。谢爵捡起一支笔递给他,随口问说:“你不回颠倒楼行吗?”
“还有春草呢,”红艳边捡边答,“她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小骷髅,我不回去也有她看着呢。”
谢爵和陆双行见过一次颠倒楼里另一个画骨春草,刚想细问问,红艳突然道:“咱们相识一场,也算是朋友,对吧?”
谢爵略一偏头,不明所以。红艳盘腿坐下来,瞥着眼说:“要是你搞明白了画骨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打算杀我,至少先跟我通个气,让我跑几里。”
“哦,对了。”他抬眼看向谢爵腰侧,往常那里总是挂着玄刀。红艳伸手虚指了下,“你来杀我,不要你徒弟,我老觉着要是你动手是不疼的。”
谢爵怔住,半晌才艰难道:“我知道你的来处,皮囊是胡氏姐弟临死前托付的,你从未作恶,不是吗?”
红艳呆坐在原地,两眼空空地睨着燃烧的灯芯。他大剌剌地叉腿坐着,两手托着腮,好久才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是嘛,大姐儿说她和严儿是分不开的……”
“她说他们姐弟俩的皮囊也够我用了,叫我切莫贪求别人的身子,她叫我替他们活着呢。”他说着转头,呆呆地从地上摸过买玲珑那面小铜镜,把自己的脸搁在有些模糊的镜子里。“可我也不是他们啊。”
红艳把那铜镜的镜面冲向谢爵,发黄的镜里是同样被锈色模糊的脸,“我是什么样的东西,我从来也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