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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过头伏, 就已经热成这个鬼样子, 后头中伏末伏可要怎么过呀?
连续不断的讲经声, 自两耳灌进来, 祝银屏无奈抬起头,见那设坛说法的觉慧禅师仿佛丝毫没被炎热影响, 打着莲花座,身形稳如泰山,面色从容慈祥,宝相庄严, 声音更是平稳如波,不疾不徐,细致诠释着精妙的佛理。
果真有大功德啊,祝银屏不禁心生敬仰。看来, 出家做尼姑这事,她恐怕是干不成的,要是不嫁给陶子谦……
祝银屏微侧过头,见身旁的顾氏都打起了瞌睡,脑袋沉重垂下来,脖子曲成了拱形,下巴不断地磕在领口上。
祝银屏无奈叹了口气。
那天提出带顾氏来祈福法会,顾氏千恩万谢地走了,倒让祝银屏有些心虚,生怕出什么差错,让人白高兴一场。第二天一早,祝银屏给蒋妙兰写了封短信询问,不到傍晚蒋妙兰就回了信,一口应承下来,祝银屏这才放心。
顾氏前世就喜欢把“菩萨”“佛祖”挂在嘴边,祝银屏也想着这个人情送的投其所好。可没想到,蒋家书香门第,亲族当中许多人对佛法钻研颇深,和这大报恩寺的主持有问有答,让觉慧禅师的说法越来越艰深晦涩。
再加上天气燥热,别说顾氏,祝银屏自己也快撑不下去了。
她强打起精神,在乌泱泱一群人中,搜索起蒋妙兰的身影。
顾氏这些天又来过候府两次,在顾氏指导下,祝银屏终于做出了一个像样点的荷包,拿来送给了蒋妙兰。蒋妙兰乐呵呵的收下,将祝银屏和顾氏领了进来,不过没说上几句话,蒋妙兰就被蒋家长辈叫走了。
“呼————呼————”
耳畔一声惊雷,祝银屏惊诧转过僵硬的身体,原来顾氏睡沉了,竟开始打起了呼噜。
前头几位贵妇低声笑了起来,祝银屏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她硬着头皮推了推顾氏,小声叫着:“伯母,伯母,咱们去后山水边吹吹风吧。”
顾氏将醒未醒,口中直念:“啊……南无阿弥陀佛……”
祝银屏连搀带拖,把顾氏从法会上带了出来。
翠儿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顾氏出门不习惯带丫鬟,祝银屏只好自己扶着哈欠连天的顾氏,缓缓朝后面的小山丘处行去。
这一带山光秀美,林麓清荣,时值初夏,满目翠烟缭绕,纵是天气仍是闷热,也让人身心略舒畅了些。
“就在那边,小山后头,听说潭里有两尾雌雄金鲤鱼,不晓得能不能见到。”
祝银屏指给顾氏看,顺着石阶绕过两座小丘,有一个掩映在丘陵中央的清潭,寻常在雨花台举行佛事,就在这潭水中放生。潭水青碧,深不知许,看着是一汪死水,潭底却另有出口,有人说另一端接连着扬子江,却从来没人验证过这个说法。
顾氏被搀着走了几步,渐渐清醒过来,感恩道:“三小姐真是大善人,老太婆我从没见过哪家小姐像您这样扶贫助老。三小姐将来一定也能像那蒋太夫人一样,荣华富贵,子孙满堂,活他个九十岁、一百岁!”
前世享年不到二十二的祝银屏尴尬笑笑,说:“承您吉言。”
顾氏又要开口说什么,只是毕竟年纪大了,走了几步石阶,一开口就有些气短,于是停下脚步,扶着棵歪脖树直喘粗气。
祝银屏也跟着停了下来,却听石阶更远处传来阵奇怪的声响,含混不清,由远及近……
“人……”
“人……”
祝银屏侧耳听了听,问顾氏:“是有人在叫吗?”
不用顾氏回答,又有声音传来:“来人啊……”
她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一个鹅黄色的娇小身影出现在石阶尽头,她跑得很急,跌跌撞撞,一见祝银屏和顾氏,更是加快了脚步。
蒋妙兰?
祝银屏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出什么事了?”
蒋妙兰跑得钗发蓬乱,脸上惊慌失措,她紧紧握住祝银屏的手臂,断断续续道:“不好了!我、我、我,我姐姐……侄儿……他、他……”
她越是着急,越是讲不清楚,急得涕泪交加,一并流了下来。
“别急,别急,慢慢说。”祝银屏见她这样,心里也跟着着急。
顾氏不合时宜地插了句:“这小小姐,还是个结巴。”
祝银屏顾不上理她,一边给蒋妙兰拍后背顺气,一边问:“你侄儿,他怎么了?”
蒋妙兰抽抽涕涕:“不是,不是我侄儿,是我二堂姐的……”
“哎呀,管他是谁!说重点!”祝银屏急得生气。
蒋妙兰“哇”的一下大哭出来:“他掉水里了!我、我不会游水……”
“啊?!”顾氏在一旁惊叫。
祝银屏强迫自己冷静,对蒋妙兰说:“我会游水,我去那边看看,你继续往法会上跑,多叫些人过来。”
蒋妙兰虽还在啜泣,但用力点了点头,转头朝小山下奔去了。
祝银屏甩手就往潭边跑。
顾氏被剩在原地,她左看看,右看看,只好也跟着祝银屏往山里走。
越是接近潭边,越能听到断续不绝的哭声,祝银屏飞快绕过一块凸出的山石,见一个小丫鬟跪在水边哭泣,潭水中央一个明晃晃的赤色身影,已经不能够再挣扎,随着水波摇摇晃晃,越沉越深……
祝银屏来不及多想,她蹬开鞋子,深吸了一口气,一个扎猛子跳入了潭中!
无论外头天气多么炎热,这山中潭水总是冰凉刺骨,祝银屏跳进去后,被凉水一激,才突然意识到:潭水深不可测,波澜不惊的表面下似有几方决力,让她的动作总是偏离预想的轨迹……自从搬回金陵,她也有十多年没下过水了……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祝银屏划了几下水,手脚上动作虽生疏,但还能游得动,她不再多想,稳住心神朝那抹红色游去。
再听不见岸上的哭声,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包裹在一层柔软却坚韧的膜中,祝银屏吸了一大口气,伸出手,去拉那个红色衣衫的孩子。
抓住了!
祝银屏心里一高兴,正要扯着那孩子转身,突然!
她的手被重重抱住,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拉扯着她往下、往后……
原来那孩子在水中,上不得,下不去,气息尽失却还残存着一丝意识,一旦被人拉住,便以为得到了救命稻草,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两条胳膊紧紧抓了上来,整个身子的力量都放到了祝银屏手臂上。
祝银屏两个堂姐的孩子都还小,她便先入为主,以为蒋妙兰的侄儿最多不过四五岁。可现在看这孩子的身形,至少也有十岁大了,家境优渥,比通常这个年纪的孩子还胖大些,要论重量不比祝银屏自己轻多少。
他这一抓上来,祝银屏心里“咯噔”一下,只道不好。
果然,手上意料之外的一拖,让祝银屏手脚动作乱掉,整个身子歪向一侧,口中和鼻孔里都呛进了水。
潭水激寒,冲向喉头,却如烈酒般,火辣辣的让人疼痛。
“咳,咳——”
祝银屏艰难地咳了两下,推不开那孩子,只好努力用一只手划水。
然而,毫无作用。
她不能再吸到气,耳朵里、鼻孔中、嘴巴里,全是咕噜噜的水声……水从她身体里流过……
祝银屏感到自己在下沉,肺腑中的气息就要耗尽,天和地都那么遥远,眼前只有无比深沉和幽暗的碧色。
她的头脑还很清醒,但很快,这份清醒也要消失了。
我不会比前世还短命吧。
不可思议。
随后,她的脖子被狠狠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