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那天陈景明揍了他。

  两具年轻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在拳头与皮肉的交锋中,郝春奋力还击,但是到后来陈景明突然哭了,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滴在拳头上。

  郝春没再挣扎,任由陈景明将他按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捶他后背。拳头隔着厚重的深蓝色校服外套落在皮肉上,硿硿作响。

  “阿春,你能不能争口气?我们说好了的,要永远在一起!”

  那天是周末的学校,操场上万径人踪灭,整个世界像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陈景明的眼泪变成磅礴暴雨,淹没郝春一颗即将干死的心。

  这世上无人爱他。

  陈景明爱他。

  为了这份爱,郝春决定搏一搏。

  那天晚上,陈景明心疼地给他脸颊上药。郝春呲牙咧嘴,肿着半边脸,眼眶乌黑。他对陈景明漫不在乎地笑道:“咱俩先说好!看这次联考成绩,要是还挤不进前一百名,老子就不去了。”

  陈景明张嘴刚要说话,郝春打断他。“考不上金星中学的一百名,去了九中吊车尾都没人要!”

  “我会找我爸!”陈景明拧干热毛巾,又敷在郝春后背,缓缓地小心替他揉按瘀伤。

  “不要!”郝春推开他的手,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斗志昂扬。就像一只刚长齐羽毛的小公鸡,昂起头,对陈景明呲牙笑。“你再给我一个月!看联考成绩!”

  “……好。”

  那天夜里陈景明目送郝春推开门,一蹦三跳地走了。

  郝春那个不着调的爸爸郝周弟不知又去哪里鬼混了,大约要几个月后才回来,说是出去跟人跑货。郝春不知道真假,他也没办法去计较真假。但那个醉鬼不在家,于他即将实施的计划刚刚好!

  从那天开始,郝春每天读书到夜里两三点。他怕陈景明说他,总是在十点钟对面陈景明的窗户熄灯后,他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也不敢当场就开灯,怕陈景明还没睡沉。他就拿着手电筒,窝在角落里一点点从初一的功课开始啃。

  过了十点半,他打开灯,在灯下展开陈景明给他编好的题海战术,一道题一道题地咬着笔想。有时候实在想不通,就用笔画个叉,第二天问陈景明。

  在班级内,当着人,陈景明从不主动与他说话。下课后也与他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各玩各的。但是当所有的学生都背着书包拖沓脚步从教室里走出去后,陈景明会突然从回家的路上折返回来,拎着两包热腾腾的炸鸡,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杯橙汁,递给郝春。“今天我们继续讲数学!”

  “好!”郝春吸溜吸溜地咬着吸管喝橙汁,假装不在意地拖出一本边角都翻卷了的的题海战术。“陈景明,这道题你看看老子做的对不对?”

  陈景明接过,抿唇看了郝春一眼。

  郝春也不解释,只仰头望着陈景明笑。

  他笑的灿烂。

  陈景明那时往往心一软,就放过了他。只认认真真地指着他做错的地方,又仔细地讲了一遍。

  一遍。又一遍。

  直到联考前一周的时候,郝春有次无缘无故地在课间活动时突然晕倒。初三(三)班的学生一片尖叫声。作为班长的陈景明一个箭步冲过去,背起人就往校医室跑。

  校医见到又是他俩,头疼地道:“说了多少次了,让你这位小朋友平常多注意休息!这是熬夜熬的!”

  校医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着郝春眼皮下的两坨乌青。“看看!成年人眼袋都没他这么重!这是天天不睡觉,半夜起来做贼吗?”

  陈景明一愣,目光落在郝春微闭的眼眸,心里揪着疼。

  也就是那一天,从校医室把郝春背回家后,陈景明请了一下午的假。就坐在爷爷家的那间卧室,安安静静地等郝春醒过来。然后与他摊牌。

  爷爷出去找人下棋了,奶奶见到他们,惊慌地问道:“小春这是怎么了?怎么叫你背着回来了?去医院看了没?”

  一叠连声的追问。

  陈景明绷着脸,淡淡地道:“看了。医生说,他就是睡得太少,让他安静睡一觉就好。”

  说完啪的一声关上门,将奶奶的唠叨与叮咛声关在门外。

  然后坐在床边守着郝春,一直守到眼圈通红。

  郝春醒过来的时候,就见到陈景明冷着一张脸对他说道:“阿春,你成绩不好,就不要这么拼了!”

  郝春拧紧眉头,举起肉乎乎的拳头对陈景明挥舞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会被人笑。”陈景明垂下两扇长长的睫毛,轻声地道:“成绩不好还这么拼,没有人会疼你,别人只会笑你。”

  这句话就像利剑一样刺穿了小公鸡的心,他一瞬间落败。

  郝春嘴皮抖个不停,拳头也慢慢地放下来,就在他以为陈景明要说“我们分手吧”的时候,陈景明突然抱住他,对他说道:“你考不上九中,就考不上吧!”

  “……我陪你!我陪你留在冀北城,哪里也不去了!不去A国,不去找我爸。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陈景明是贴着郝春耳朵说的,话语里有热气,还有陈景明昨晚刚洗过头的洗发水香味。

  郝春哆嗦了一下。

  他肩头落满陈景明的眼泪。一颗又一颗,涓滴成流。

  “陈景明你不要这样卑微!”

  那天郝春掰着陈景明的后脑勺,拼命想将人从他身上扒拉下来,可是陈景明却死死搂住他的脖子,眼泪一股一股顺着脖子往T恤里面流。

  秋天,T恤外还罩了一件薄毛衣。郝春又燥又慌,不耐烦地吼道:“你……你别哭了!别他妈跟嚎丧似的!”

  陈景明反而哭的更厉害了,清劲的少年人脊背一耸一耸的。埋着头,却始终听不到哭声。

  “你……”

  郝春支吾半晌,又结巴了。

  “陈景明你,你给老子抬起头来!”

  大概过了半分钟,陈景明终于慢慢地松开他,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睛郝春看不见,因为陈景明垂下了眼帘。

  郝春想去看他,他反倒别扭地将脸转到一边,死活不肯让郝春看见他的脸。

  “瞧你这小样儿!”郝春笑话他。“有刚才哭鼻子的那劲儿,现在怎么不好意思给我小爷我瞧?”

  他说着拿手挑起陈景明的下巴。

  手指在下巴上一晃而过,摸到一点微刺的触感。

  “这是什么?”郝春有些震惊。“陈景明你长胡子啦?”

  陈景明原本哭的下不来台,正在缓缓地想将这口气咽下去,听了郝春这不着调的一句,噎了一下,发育期的喉结上下滚动。半天,才用带着鼻音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回答他。“这个月刚冒的胡渣。”

  郝春顿时将刚才的话题丢到九霄云外,兴奋不已,扑过来缠着陈景明要看。陈景明甩开他胳膊,别扭地道:“有什么好看的!你以后也会长的。”

  “给我瞧瞧!给我瞧瞧!你说咱俩同一天生日,怎么你都长胡子了呢?”郝春说着手一摸下巴,眼珠子转了下。“我别以后像我爸!”

  “呸!别瞎说!”陈景明瞬间黑了脸,掉头啐了一口。

  郝春笑。“虽然我老爸有一百样的不好,但有第101点,他长得好!”

  这点就连陈景明都没法反驳。

  郝春的生父郝周弟生的面如冠玉,手长脚长,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里面带钩子。无论男女老少,见了郝周弟笑的模样,魂都被吸走一半。

  “你说我老妈当年是不是……”

  “不要乱猜!”陈景明打断他,随后突然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对郝春低声道:“给我点纸!”

  郝春盘腿坐在椅子上,挡住了身后的桌子。抽纸放在桌子上。郝春诧异挑眉。“不会自己拿啊?”

  话是这样说,但他动作比说话更快,人已经扭身回头,手一捞,就将纸巾盒整盒递给陈景明。陈景明捧着纸巾盒,转过去背对着他,抽抽搭搭地开始擤鼻涕。郝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陈景明是怕从他面前走过去,叫他看见了他哭的样子。

  郝春忍不住嗤笑。“自打咱俩谈恋爱以后……”

  陈景明后背微微耸动了一下,吸鼻涕的声音也停了。

  郝春却毫无察觉,满不在乎地笑道:“陈景明你哭鼻子的时候就越来越多了。”

  陈景明没说话,淡蓝色马海毛背心下.身体微微抽动。慢慢地,耳朵那里也红了。

  郝春这次终于发现了,忍不住拍手笑拍手大笑。“陈景明,你实在犯不着这样对老子低声下气的!你就该高高在上!”

  “陈景明你啊,”郝春拍手笑。“你就像天上的星星,就该高高地照耀着凡尘,俯视我们这群你脚边的蝼蚁。”

  语调抑扬顿挫,可惜用词狗屁不通。

  陈景明没忍住,一下破了功,噗噗两声,从鼻孔里吹出一个鼻涕泡泡。

  太响了!格外尴尬。

  陈景明怕郝春笑他,忙忙地低头,又用了三张纸巾盖住脸,转过身对郝春道:“别瞎用词汇!让你背语文课本,拓展课外阅读,是让你写作文的!不是用来糗我的!”

  “怎么能算糗你?”郝春盯着哭红鼻子的陈景明。

  陈景明哭的眉毛都有些皱了,可小模样依然那么好看!那么俊!

  于是郝春又笑道:“我说真的,你实在犯不着!陈景明你在老子心里就是天上的那颗北极星!你是天之骄子!老子不许你卑微!”

  陈景明手里抓着那几张擤过鼻涕的纸,手指收紧,慢慢地将那团纸揉皱成一团,捏在指缝间。过了好久,才撩起眼皮认认真真地看了郝春一眼。“阿春,喜欢就是输了。我只输给你。”

  “我不是天上的北极星,阿春,你才是我的春天。”

  “没有你,我也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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