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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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来得及思考,柳徵云便捂着胸口剧烈地战栗起来。
大红的喜袍被他泛白的指节狠狠攥得皱起,急促的痛呼一声一声地在江潭月耳边炸开,他上前一步把柳徵云抱进怀里,柳徵云疼得有些神志不清,一口咬在了他的肩上。
这一口咬得很深,江潭月闷哼了一声,往他后心输入着神力的手不着痕迹地抖了抖。
席间众人担忧地腾起了身,还没待上前察看情况,落神山结界便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
“大师兄成亲,怎的也不知会我一声?”
白延猝然回头:“……楚昭明?”
“我也想蹭杯喜酒啊。”他说着,捏紧了手中的物件,柳徵云便冷汗直冒地弓起了背,齿间渗出了鲜血。
那是江潭月的血。
他尝到了一股腥锈味,在颅内刺耳的轰鸣声中不太能看得清眼前的喜服和他垂下的墨发。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同床共枕数年的亲密爱人,一只从不向他伸爪的黏人猫咪。
他无法结印的道侣……
好像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姿势。他永远被江潭月护在怀里,非但自身难保,还要成为他唯一且致命的拖累。
柳徵云忍着彻骨难耐的折磨,伸手抚上了方才他重重咬伤的地方,微弱的神力从他指间溢出,艰难地抚平了那块伤口。
“真是感人肺腑啊……大师兄。不过落神君,您要是再不放我进去,我就让他尝尝爆体而亡的滋味哦。”
江潭月垂着眸,看不清神色,落神山结界却豁然开了一个大口,楚昭明俯身踏了进来。
“啊呀……都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他掸了掸外袍,歪头笑了笑,“这里真的好热闹啊,小师妹要是知道——”
“该有多伤心啊。”
羽尘面色难看极了:“你明明知道她四处为非作歹,当初却还一直给她通风报信——楚昭明,你自诩正义,那些无辜百姓的命又该谁来担?”
楚昭明闻言眼神瞬间阴鸷了下去:“这个问题,你不如问问你亲爱的大师兄。”
柳徵云惨白着脸向楚昭明看去,却发现了他手中潋滟绛红的玉石。
“一下就被你发现了吗?哈哈哈。”楚昭明还真有些震惊,“或者说,即使过了这么多万年,魂魄碎片之间依然还有着感应吗?”
他举起手,毫不在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玉石。
那是……
东君出手极快,一道青色的灵刃直接往楚昭明手腕砍去,激起了不小的风波。
然而楚昭明却像是早有预料,比他更快地收回手,受惊似的拍了拍心口:“悠着点吧,柳霜。这要是一不小心打碎了,你可就要成为孤儿了啊。”
“提条件。”
江潭月扶着柳徵云的后颈,偏头冷声开口。
楚昭明闻言低声笑了起来:“不愧是落神君啊……为了这个废物,这些年没少受这样的胁迫吧?”
“他吞噬了东渡。”云中君忽然皱起眉,难以置信地惊异道。
“啊?你说那家伙……”楚昭明接话道,“半死不活地逃出来,幸好遇上了我。”
白延和羽尘死死盯着眼前的人,这些年几乎没有往来,居然对着别人张口就是废物闭口就是半死不活。
前者是变态天才新秀柳徵云,后者是前任九重天之主东渡。
这……疯了吧?
“肮脏邪秽罢了。”许知媚凝眉沉声,她从长靴侧边抽出带着倒刺的短鞭,眼中是明显的忌惮。
楚昭明冷笑:“你们又有多清高?”
他不主动出手,众人又顾忌柳徵云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们俩其中一个自废双腿。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诸位……除了我两个废物师兄师姐,应该都知道我手中的东西是什么吧。”
东君肩膀起伏得有些失态,其他人面色也不好看。
柳徵云撑着身体,轻轻挣开了江潭月的怀抱,朝楚昭明迈了一步,声音痛哑得不像话:“我们什么时候结过怨么?”
楚昭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却并没有多解恨:“你杀了小师妹!”
“……我不该杀她吗?”
柳徵云哑声问着,唇齿间还残留着江潭月的血味,那是他赖以勉强维持清醒的倚仗。
楚昭明闻言却神经质地疯狂大笑起来,直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面露悲戚:“这世间谁都有资格杀她,就你没有。”
“你以为忘却了前尘,就能够洗清你周身的罪孽吗?柳寒,你白日做梦。”
“当初你为了私情置鬼域万千生灵于水火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会有恶障缠身的那一天。你欠鬼域,也欠小师妹,你生生世世都该拿命去还!”
“而你非但不还……”
他捏紧的双拳上青筋暴起,望向柳徵云的眼神像是要将他蚀骨剥筋。
柳徵云的身形却稳得连晃都没晃,只是在左胸攥到变形的颤抖指节流露出了尖锐难忍的痛感。
“我很抱歉。”
“你抱歉又有什么用?!她听得见吗?!”楚昭明暴躁地嘶吼着,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
“她那么爱你,她那么爱你,为了你自甘下贱,为了你自堕成魔——你却永远对她不闻不问,你却是她的灭族仇人!!最后你还要亲手杀她……”
“你知道她一辈子过得有多痛吗?!你们为什么还能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啊……”
他红着眼质问,翻腾涌动的障气从身体中不断溢出,衬得他此刻格外阴邪。
“什么样的理由,能成为她滥杀无辜的借口?”江潭月突然冷冷出声,“况且这是你们嵩岱宗的任务,为何要怪罪到柳徵云的头上?”
“你无节制地修炼邪术,此时已是大限将至。交出心玉,我保你一条命。”
楚昭明闻言却只是冷笑:“原来你也将我们这些蝼蚁的命看作是命啊。”
“我的确时日无多,所以——你们选好了吗?不然等我死了,是会将它一起带走的哦。”
他晃了晃手中的心玉,神色阴鸷又嘲讽。
江潭月沉着脸,正要开口,却被一道焦急的少年音抢了先。
“我的腿可以吗?我的腿可以吗?!你拿走我的腿吧,非但能助你修炼,还可以保你平安!”
江离忧冲过来,拦在了柳徵云身前,面色带着哀恳。
“江离忧,退下。”
柳徵云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带着不容分说的命令口吻。
“爹爹……”江离忧回头看他,眼睛里忍着将滴未滴的泪。
“我还没有废到这个地步,需要儿子为我断腿吧。”
柳徵云虚弱地笑了笑,下一刻浮云弓出现在他的手中,楚昭明见状捏紧了心玉,剧痛逼得他身形略有不稳,然而他还是从江潭月发间抽出了青梅枝,颤抖着双手拉开了弓。
江潭月的长发完全披散下来,他静静地望着柳徵云,想制止却终究没有开口。
他尊重柳徵云的一切选择,也知道柳徵云这些年一直解不开的心结。
是时候做一个了断。
大不了陪他去死。
反正这个尘世,他早就活够了。
……也算是一种不错的归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楚昭明笑着笑着流下了泪,“江潭月,他这样胡闹,你怎么不好好管教一下?”
“明明只想要你一双腿,你却自己把命送上来么?”
“用我这条贱命换五界共主一场灰飞烟灭,值了!”
柳徵云惨白着脸,血红的瞳孔里暗潮涌动,他放出箭的那一瞬间,楚昭明狂笑着捏碎了手中的心玉。
然而晶莹流转的心玉碎片却没有消散,而是星星点点地朝着柳徵云的心口飞去。
东君陡然松了口气,望向喜服猎猎的柳徵云,眼眶有些红。
浮云弓正用是破魂,倒用是凝魂,当初除了柳寒,便只有他和江师叔知道。
这才是他的师尊啊。
楚昭明目眦欲裂地看着贯穿掌心的箭,望向柳徵云的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四师弟……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光景,当年的你与如今判若两人。”
柳徵云强忍着眩晕感和喉间的腥甜,一字一顿地朝楚昭明哑声叹息。
“当初那个想将剑道正义布满天下的少年郎,何时竟走上了岔路。”
楚昭明闻言怔愣了片刻,直到箭上的神力突然开始侵蚀他的躯体,他才泪流满面地回过神来。
“……可如果重来一次,我依旧会如此抉择。”
“大师兄,你又赢了。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在赢呢?你这种罪人,早该下地狱的吧……”
他双眼失焦地笑了笑,展臂倒在如茵的草地上,身体居然轻得像一片薄纸。
他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从摇晃的指缝中虚虚地凝视着高悬的白日,声音飘散在和煦的风中:“我只是要去赎罪了——大师兄,我和小师妹都在下面等着你啊。”
他还未说完,浮云弓便“咚”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柳徵云被江潭月接在怀里横抱了起来,口中吐着大股大股的鲜血,洇湿了胸口绛红的交领,更刺痛了江潭月骤缩的瞳孔。
“爹爹!!”
“哥!!”
后来的一阵兵荒马乱柳徵云皆无法得知,他此刻正忍受着锥心的疼痛和魂魄碎片相溶的折磨。
他在一片水深火热的剜骨煎熬之中,误入了一方尘封已久的苍黄前缘。
他在记忆深处……看见了……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