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师,听小女子说10
“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书生没好气地质问,放下饭碗。
她吃不下饭,仍旧盯着他看。这世界多么奇特,干吗就得我和这个人生活在一起?干吗他就有权力对我喝斥,我服侍他,陪他睡觉,为他洗衣,为他抄稿。像个不需付钱的女佣兼性具,莫非我贱得很?
“神经病!”他离了桌,从鼻子里哼出这句话。
真贱,原来这才是我。我再也不能写出像样的东西来,真完蛋了,一无所有。书生一定盼望我如此,文学圈内外没人会不高兴。生活失去任何存在的意义。可是,我又有这么多话要跟人说,跟你说,大师。
大师的眼光,总是绕着在她身上游离,她第一次害怕回忆。要不要向父亲认错,返回沦落到日本军队手中的故乡?父亲在这时与大师形象重合,难以分辨。她默默地流泪,书生像个影子闪进。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
“有完没完?”
他等了半晌,未见反应。伸过左手拉她。她叫了起来,吓了自己一跳,也把他吓住了。她从不这样,那不是人的声音,动物也没发出这样的声音。
书生大笑,和她竞赛似的。轮到他看她了,但不等看够,就把她压在身下。她没有反抗。书生的动作并不粗暴,比平时好。
她没有推开脱她裙子的书生,而是帮助他进入身体。她把他当作大师,大师,我是你的了,对,就是这么无法说出的感觉。于是,她的状态并非人们通常想的:一具僵尸。她的身体灵活,自由,甚至渐渐柔和起来。潮湿的液体在朝身体外涌,那一定是血。她正当经期,书生不会不知,他不在乎,她在乎干吗?何况这感受刺激着她,她在一片鲜红中首先看到晚霞,呼地一下腾直在西天,乡亲们叫火烧云。对,火烧云。小孩的脸红,白狗的脸红,红公鸡的脸更红。云从西到东,片片断断燃烧,一会金灿灿,一会半紫半黄,半白半百。出现一匹马,头向南,尾向西,且跪着,专等人骑。两三秒后,那马变大,脖子伸长,尾巴却不见了。
书生做完事,一边满足地提着裤子下床,一边带着恨恨的目光,像是在说:你在想别人。
一丝嘲笑挂在她的嘴边,有着血污的下身裸着,上衣半遮半掩。
她的思想不在这,而是尾随父亲。父亲总以背对着她,父亲凶狠狠的样子多少年过去,仍令她颤栗。莫非他是爱我的,我也是?和书生举行婚礼,是的,她和他有过象征性的一次。他们请了几位朋友,吃了顿饭,也喝了米酒。那个夜里,她梦见父亲,父亲没有骂她,而是也在喝酒,说你结婚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爹一声?父亲不听她劝,大口大口喝酒,到后来,拿起酒瓶往嘴里倒。她玩水,掉进江里。父亲奔来跳进江里。“记得那天我生很重的病,一进水脚就扯筋。我是栽到你这个不要良心的小东西手中了,我想我们上不了岸,我们死定了。”父亲说着说着,忽然嚎哭。
她醒了,书生早醒了:“你大哭大嚷做什么?”
“我梦见我爹。”
“别谈你那爹,睡觉吧。”书生哄孩子似地说,侧过脸继续睡。
许久了,她没有想过父亲。父亲也从未如今天这么一再出现,意味什么呢?女子当嫁不嫁,既不孝顺又无德行,自然必有报应;女子不当嫁而嫁,于哪个世间都不容,自然灾祸难断,无出头之日。她张开的腿斜挂在床沿,一动未动,像是故意保持难受的姿势。指腹为婚的女子在家乡不少,倔犟的往往不从,跳井,上吊,只需做,就能成。女子上不了战场,说这话的人有脑病。问男子,敢否跳井?再胆大,也不会的。而女子却敢,上战场还有活着回来的可能,没准捞着一官半职,跳井的结果唯有一个:变成一个冤鬼。
她的手抓住蚊帐,大师哪,我又能写了!在这种强烈的念头催使下,她身轻如燕,离开床,到书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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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从未对家庭生活期望过?母亲与自杀做游戏,对她也做实验,用石头砸她的头。九岁那年,母亲如愿以偿。开始她逃避家庭生活,后来接受它,是否不甘心受挫于男人们?这个时候,大师离她远了,她深深地感到。是不是和大师该道再见,虽然通常是一边离开他,又一边相遇他。
从大师身上我看到自己的忍受,他不存在于我的生活,何必再作牺牲?一个孩子哪是我要的。
我存在的理由何在?等献给大师的书完成后,我就该去应去的地方。即使我不去,也没办法,我的心已去了。
她一一向友人道别,山城在一点点变小。日本飞机来往自主这个城市,哪里有安宁?战争不离开我,就让我离开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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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沼泽团团围拢,她正在先于海岛而陷落,末日临头,反使她勇气倍增,全部精力投入写作。她真感到时辰已到,坚持不下去。她无人可说话,在这里一年未终了,书生和她的关系走入尽头。
经历我生命的男人,就像血吸虫,吸尽我,抛弃我。一旦他们露出笑脸,我立马忘却。他们自私,其实我也一样。我身体与思想总是分离,从未达成一致。对大师,我奉献的只能是思想,肉体一直是我和他的禁地,当我想冲破一切时,死神带走了他。不对,应该有一次在他书房。莫非我真在日本的一家私人医院打过胎,而并非鸦片瘾复发?那只有二月的孩子,是他让我离开的回答。孩子的不能够存在,如同我的不能够存在。
被注射针药或是他的死,让我失去了那段记忆?什么记忆不再使我痛苦?现实,此刻——在我写作时,大师随着我回到家乡,他像我一样惊异。我们的身体在一起,灵魂在一起,彼此越来越近,像两个从未有过的词落在纸上,产生出从未有过的含义。
“你我二人谁也不识谁。”书生淡漠地指出。
“但我了解你。”
她头也未抬说着,继续手上的工作。敲门声,不错,很清晰,是有人在敲门。
她知道,她已经没有朋友。曾写信给文学圈中几个著名前辈求助,没有人回答。她明白自己在文学界早已是个“破鞋”,人人得而避之,尤其是那些有丈夫儿子的女人,或是有老婆家小的男人。
她没应门,却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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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家无室的年轻人来到病床边照顾她。他很像大师年轻时的照片。并非重病之人易生幻觉,她知道自己马上就会见到大师。贫血、肺病、喉瘤,虚弱的身体对针药开始拒绝。她从逃开战火始,终于还是被战火追上。难道不是天意吗?她是一条彗星,到哪里,哪里就失去安宁,夫妻会反目,原野会流血遍地。
“我并没有发疯,虽然我一直处于发疯的边缘。”她每吐出一字都得忍着巨痛。
“你不能说话。”
她改用笔与他说话。那一年,祖父非要打她的手,因为她忘记把书放回书房。她害怕地伸出手,祖父却只是在她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他哪舍得打她?院子后面有一棵枣树,她喜欢爬上树,在树上吃枣。“你知道,我恨他,也恨他。”她扔了笔纸,挣扎着坐起来。
“还是我自己不好,干吗信人家呢?”她说话没人回答。
护士走进来,她才发现房里就她一人,年轻人这会儿不在。护士打完针,对她说,下午得开刀,换她喉中气管。几天前她被医生误诊,错开一次刀,使病情加重,早已不能发出声音。不久,她已彻底地在自己预料中,昏迷不醒。
鱼游上岸,五颜六色,呼吸着青草的芳香。水里开满花朵,清一色蓝,和她的衣服混成一体。我不愿停止思想,我可以想象在家里,我自己的家。失去的孩子们长大了,在身边嬉戏,叫着妈妈,还有一个胡子剪得整整齐齐的爸爸。是的,什么都还来得及。窗外山太青,树太翠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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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能够等到献给大师的书出版。三分之一由于病;三分之二由于我就是要这个结果。她想,可能说不定是她起床的时候了。
穿上衣服,她站在床边。房间里蜡烛突然灭掉,漆黑发紫。按照一般小说的程序,现在应该发生点什么,生活比小说更像小说。她耐心地等着,月亮从漆黑中升出,不过丝毫未增添某种神秘。生活也并不比小说更神秘,她保持镇定。
窗外有手指在轻轻敲。这就对了,她走过去。猛地打开门,外面什么也没有。演习呀?她骂道。
“当然不,”有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过身,房里并没人。
“别费神,你看不见我,我看得见你。”
“那也好,你想要什么,”她说,“你想干什么?”
“你倒真直接了当,你真不寻常。”
她的手朝外一挥,好像不屑似的。门外走过许多人,只有脚尖着地,走得急匆匆的。
“跟上去,孩子。”那声音变得温和些了。
她于是出房间,感到自己也是脚尖着地,如在半空中行走。前面的人,全是白衣,长短不一。有的搭肩拉手,有的一前一后互不干扰,悠哉怡然。走廊极长,不宽,但屋顶高,在黑中显得遥不可及。我演过戏吗?她不肯承认,如果演过,唯有这一回,激情早已消失,我随命运愚弄,也唯有这一回清醒,毫无怨言。
不知不觉中,她加快步子,队列里似乎有大师,他长衫,缩着脖子,披了根围巾,很冷的样子。她并没叫住他。亲爱的大师,我终于跟你来了,为什么却感觉不到幸福?你本是不想要我的,并非不爱我;你从未敢正视过你自己,不是仅对我一人如此。
是的,我快收拾完我的脚迹,我已去曾经到过的每一个地方;将去何方,不知道?大师说过《金刚经》里的句子:禅即是“无所住”的。如有所住,反受其累。看来,人应生无所住心。这么说,从我返回这个庙后,我就是一个结完孽帐的人。这时,四周全是看不清脸的影子,他们等着什么事发生似的,停了下来。
她想停下,却未能办到。一匹马嘶鸣着横在面前,一人坐在马上。她见过这马,这人自然就是引导她入庙的那人。情急中,她闪过去,渴望抓住马上人,却只握着马尾。马和人都不见了。前面是一大坡石阶,顶端立着一排明晃晃的刀叉之类的东西。背后似乎还有一大坡石阶,望上去,等于望着黑洞洞的天。她低下头,努力克制,一步一步上台阶。用不着恐惧,也不必想挺过这一关后,如何选择下一生。她从心底喊道:我本就是从地狱归来的女人。
陡峭的石阶在她眼里铺展,渐渐平缓。从这个国家的极北到极南,她看见她最后一个脚印在天蓝山青的海边,一片白光聚集浅水湾,人们管这个海岛叫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