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我在阿兄的尸体上睡着了。
醒来时,我的身边没有任何人,甚至连围观的好事者也没有,南方流民死得多,外边早已尸横遍野,在他们看来,我阿兄都算死得体面的。
我背着阿兄,踏在雪里,要带他回家,去看看爹。
那段路十分遥远,路人皆嫌恶地远离我,守城的士兵也差点把我抽翻在地,质问我怎么入城的。我是被一个心善的士兵偷偷放进来的,所以我不能说,默默挨着打。
他们出气了,打舒服了,自然也就会放我出去。
我背着阿兄走啊走啊,月亮出来了,下去了,太阳也出来了,也下去了。
我身躯孱弱,好几次走不动了,扑倒在地,阿兄也栽落在身旁,我赶忙去护住他,护住后被他枕着手臂,一点重量都没有,像薄薄的纸落在身上一样。
我便又低声抱着他哭。
那段时间我仿佛不会说话了,只会一个劲地对着阿兄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那一个子虚乌有的烧饼断送了他的性命,还是对不起这么多年下来,我只是他和爹的累赘。
我曾经很多次想过,等自己长大了,就代替他扛起家里的脊梁,我要好好补偿我的阿兄,让他吃饱穿暖,身上再也不会被雪包覆,不会喝只有几粒米的羹汤。
可阿兄为何不再等等,再等等。
远远的,我看见爹的身影,他等在破烂的木屋前,饱经风霜中透着佝偻,骄傲的脊梁早已被压弯。
堂堂七尺男儿,年轻时众臣簇拥,却在看见阿兄的尸体后,眼里掉下浑浊的眼泪,失声痛哭。
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他对他的未来满载希望,悉心培育了数十年,他最骄傲的儿子。
我无力地瘫倒在地,爹俯下身来抱住我和阿兄,他也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自己无用,没能让孩儿过上安康的生活,还是对不起他这幅病痛缠身的躯体,拖累了我们。
我反搂住爹,眼睛干涩红肿:“爹……”
阿兄的死,打击太大了,疼得我站不起来。可我们祖坟被刨,满门抄斩,甚至连让他死后有片归宿之地的能力都没有。
我不忍心就将阿兄葬在冰冷的雪下,我怕他怨我,于是偷偷去找爹,和他商量要再次进城的事情。
没有赚取钱两的机会,我们只有在等死和冒死中选择一个。
爹的脸色一直很难看,但这几天勉强也能下地陪陪我和阿兄,闻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城内熟人众多,要是被他们发现,你便只有死路一条的份。”
我心如死灰,眼眶湿红:“如若不能给阿兄死后体面,我还有什么资格苟延残喘?”
爹苍白着脸,像是要被风吹得化去。但不管如何伤心,他也决计不会同意我入城的,这点我心知肚明。
夜深人静时,我对着阿兄已经浮起尸斑的身体呆坐半晌,还是决定离开,一个人走出了破败的房子,走向京城。
我只带了一点干粮,路上混着雪化成的水饱腹,城门看守得是越来越严,我绕着围墙走,发现了一个狗洞,太小了,钻不过去。
脚边有一块手掌大的石头,我低头慢慢捡起,顺着那个小洞,用了发狠的力道开始一点一点的凿。
很快,手心破皮,流出鲜血,又被迅速地冻干,伤口也被冻得红肿麻木,我体力不支几次险些晕倒,阿兄的脸似乎就浮现了上来,抓住我的手,满眼心疼,让我不要这么做。
我几乎要窒息,热泪滚滚淌落脸颊,落在手上,生疼。
天亮前,石灰簌簌而落,我艰难地趴伏地面,撑着手肘爬过去。面前是一条窄窄的无人小巷,我如释重负,迷迷糊糊中冻得昏厥过去。
直到正午,我被暖阳照醒,来不及歇点力气,匆匆忙忙的就起了身。
站在街边又有些茫然,乞讨吗……我不愿意向曾经低我一等的公子们跪伏。
我看到身后有一块被丢弃的木板,捡起擦擦,又用手指撕扯开冻结的伤口,沾着血在上面写字,一撇一捺,一横一竖。
卖身葬兄。
只要能替阿兄讨一份清净,我愿拿我的永生自由来换。
我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把木板插到身边的雪地里。
行人走了一个又一个,路过的胖老爷凑上来,挑起我的下巴,将我摆来摆去仔细端详:“瘦是瘦了点,姿色倒也不错,养大了应就要好些。”
彼时我仅有十四岁,他身边的小厮殷勤道:“老爷要买回去当家奴还是填房?”
胖老爷笑了笑,我却好恶心,胃里直泛酸水。他问我:“多少银子?”
一条人命,他却用钱来估量,我抬起眼睛,平淡道:“将我阿兄安葬,保我爹衣食无忧。”
胖老爷撇了撇嘴:“没瞧出来啊,这么狮子大开口。”我只是静静看着他,他的家世应该极其优渥,我提的这些条件对他来说不过挥挥手的事情,我在赌。
胖老爷在我脸上揩了一把:“不过,我就喜欢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让让让让!”
胖老爷一惊,回头间我也跟着侧首,看见一辆巨大的马车缓缓步来。
车轱辘上刻着巨大的“盛”字,是代替京城沈府新上任的宰相,盛家的马车。霎那间,我血液倒流四肢冰凉,整个人都无意识地发起抖来。
胖老爷是个商贾,半点都不敢惹这大门大户,立马就老老实实让到一边,我也把脸低下。
不幸的是,我的动作如同掩耳盗铃,十分显眼,瞬间就引起了注意,马车在面前缓缓停下。
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冷漠俊美的脸来。其实回顾过往,不难发现盛泽楠和他的兄长其实是长得很像的,眉眼相差无几,只有嘴唇弧度和周身气质。
一个冰冷,一个温暖。
盛泽镇淡淡看向我,突然笑了一声,我就知道我被认出来了:“果然没死。”
我现在是罪臣之子之身,当初皇帝下令抄了家门时,爹年轻时的旧部替我们葬身火海,我们三人才得以逃脱。
误打误撞间,又让我碰上了故人。
其实我和盛泽镇也算是年少时的玩伴,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渐渐少了来往,再相见时便是互为陌路,甚至刀剑相向。
我与他无声相望。良久,盛泽镇放下帘子,轻喝一声:“走。”
我惊讶地看着马车走远,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放过了我,毕竟我们也算对方死敌的存在。而那起先要买我的胖老爷见我和盛家大公子攀谈,哪里还敢再买,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我又在雪里静坐了很久。
“清儿……”
一声干枯苍老的声音,乘着风飘进我的耳中,我站起身,爹一身布衣站在长街对面,我和他遥遥相对。
记忆里的爹是穿着华服的,永远从容不迫,一生一个妻子,大儿子继承家业,小儿子承孝膝头,他忠于皇室,本该受尽荣光后永享天伦之乐。
“爹……”
爹温柔地看着我,就像阿兄那样,对我无限包容与溺爱,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听劝来到京城,他抬起脚,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也一步步向他走去。
可是那一刻,我世界的天变了颜色。
人声嘈杂,集市喧闹,尖叫声此起彼伏,我只听见“砰”一声惊天巨响,像一把巨锤敲击在我的心脏上。
那些世家公子哥们啊,坐在马上意气风发,英姿飒爽,肆无忌惮地在街上横冲直撞,踩翻了路边的小摊小铺,踩碎了我爹早已满头华发的脑袋。
我的眼前是红色的,鲜血,脑汁,脑髓,慢慢地从头颅中蔓延开来,在雪上沁出触目惊心的颜色。
怎么了?我近乎茫然地想。
爹的身体在地上轻轻地滚了一遭,滚在一个小少爷脚边,他尖叫一声,下意识又把我爹踹得远一些。
爹死了。
凶手呢?凶手在哪儿?他察觉犯了人命,掉头就跑。善心人呢?善心人又在哪儿?他们潜伏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对着我爹的尸体肆意讨论。
我跌跌撞撞地奔向爹,他被踩得面目全非,只有手里紧紧地捏着什么东西,我掰开他的掌心,里头是我出生时他跟着娘学,一针一针戳得满手窟窿,亲手缝出来的红色护身符。
我和阿兄,都有一个。
爹不是来带我走的,他是来替我送那个被我落在小破屋子里的护身符的。
失声了,我听不见声音,耳朵里阵阵嗡鸣,很久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在嘶吼,像野兽一样,疯狂而绝望。
我的阿兄没了,我的爹也没了,谁来杀了我……
快来个人,拔剑将我刺死吧……
我狂乱无助,我搂紧他,混乱间说了些什么,自己都听不懂,好像是让他们救救我爹,救救阿兄,救救我。
看热闹的人们觉得无趣,渐渐散去,这样的场景他们一月不知要见多少次。我抱着爹,感受着他体温一点点流失,在雪里哭到麻木。
我的眼泪在那一夜流干了。
我在替他们寻找归宿的路上,彻底失去了我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