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263
“好啦,”江楚笑了笑,拿起勺子吃她那碗已经凉掉的云吞,“你别为了这种事分心,明天还要比赛呢。”
江少珩:“明天比完了,我去看看……”
他顿了一下,好像在犹豫应该如何称呼。叫“苏阿姨”显得怪怪的,于是他只好别别扭扭地说,“Lily.”
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不知道哪里逗了江楚,她笑得眉眼都弯起来,说:“好啊。”
江少珩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笑容:“明天去看我比赛吗?”
“没买票。”江楚咽下一个云吞,说得很含糊,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你弹琴有什么好看的……”
从小到大早看腻了。但她这句话还没说完,抬头撞见了江少珩的眼神,只好“嘿嘿”一笑:“一个初赛而已啦,你肯定可以的嘛……到时候去维也纳决赛我再来看呗?”
江少珩还是看着她,一脸“吾妹叛逆伤透我的心”的表情,江楚只能举手投降:“啊呀,知道了知道了……”
兄妹两个吃完饭就分开了,江楚回苏俐那里,回去之前还特地绕了远路去买一份营养汤。江少珩则自己回酒店休息,展言都没敢来打扰他,让他自己调整心态。到睡前江楚给他发了一条信息,问能不能再弄一张票,苏俐知道以后也想来看江少珩比赛。江少珩再去问陈文铎教授,得知票不好搞了,但是她们作为家属可以进后台。
第二天苏俐果然和江楚一起到了,还捧了一束鲜花,祝福江少珩比赛顺利。倒是弄得江少珩很不好意思,苏俐才是病人,却给他带花。陈文铎搞不清楚,只知道江楚是妹妹,看苏俐的年纪,还以为她是他们俩的妈妈。也不知道他是不清楚江少珩的妈妈就是金小敏呢,还是已经不记得金小敏长什么样子了。江少珩兄妹面面相觑,都尴尬得不得了,唯独苏俐不紧不慢地笑道:“他们的妈妈没空过来,我是小姨。”
“哦!”陈文铎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着就像一家人,颜值都很高嘛!”
苏俐笑得更加舒展。其实她见老了许多,没有一般病人的形销骨立,反倒像个气球一样被吹鼓了似的。她不再演戏,也不再出现在公众面前,便不像金小敏那样仍旧对自己的外貌如此严苛。身上一件很飘逸的波西米亚风亮色长裙,因为化疗没有头发,就在头上包了一块同样色系的丝巾——看起来就是个人们印象里最典型的女画家形象。江少珩看着她,感觉她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老去,正因为这种坦然和舒展,她美得愈发惊人。
后台还有不少选手的家长,都在合影。陈文铎便说帮他们一家人也拍个照,苏俐还有些抗拒。港人迷信,忌讳与病人拍照,她怕对江少珩不好。但江楚已经自觉地把手机交给了陈文铎,苏俐便也只好对着镜头笑了笑。陈文铎拍了好几张,等到江少珩上台了,江楚还在看那几张照片。苏俐和她一起站在后台的员工通道里,轻轻推了她一下:“少珩要弹啦!”
江楚便抬起手机,拍了一下江少珩。
苏俐无奈地笑了笑,也从幕布后面去看江少珩。他侧对着观众弹琴,她们站得又高,看下去就只有一个用发蜡抓过的头顶了。整个音乐厅安静得落针可闻,江少珩调整了一下坐姿,两只手都放到琴键上空,却没触到,然后他五指张开,微微抬头做了个深呼吸。
拉赫玛尼诺夫的旋律悠悠扬扬地从江少珩指尖下流淌出来。江楚却再没费心多看一眼,只顾着手指翻飞在手机屏幕上。苏俐像是有点儿累了,靠在墙上,眼睛仍然看着江少珩,口中却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江楚的手指停下来,浑身僵直,一句话都没有说。
苏俐也是好一阵没有说话。她知道江楚在跟谁发信息,尽管江楚总是在她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这次回来以后,她们的关系微妙得难以尽述。江楚长大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她很少像以前那样跟苏俐撒娇了,也开始在苏俐面前藏事儿了。很多事她都不谈。既不谈当初苏俐说过的那些绝情的话如何伤她,也不谈苏俐把她写进遗嘱她是什么感受,甚至不解释她为什么突然来了香港。她住在苏俐那里,但是只睡沙发。苏俐虚弱得只能卧床的时候,江楚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苏俐从未觉得她们的关系这么像长辈和晚辈过,甚至连江楚的体贴都有了“孝顺”的味道。
“你知道,你不用对我有什么责任的。”苏俐终于把视线投到江楚身上,朝她微笑了一下。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钢琴声盖过去。江楚好像没听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苏俐开了个玩笑:“我的财产也不多,不是要你来给我送终的意思。”
江楚冷冷地打断她:“你又要赶我走吗?”
几个重音接连奏响,三角钢琴雄浑地响彻了整个音乐厅。江少珩整个身体都跟着手臂大幅度地摆动,但两个女人都没有看他。
江楚把手机放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苏俐很熟悉的决绝表情。
“现在妈妈已经管不了我了。”她很轻,但又很坚决地对苏俐说,“现在谁也管不了我。”
苏俐还是很温和的样子:“这跟小敏没有关系。”
江少珩弹完了一串音阶,好像珍珠滚了一地,然后戛然而止。他的手一下子抬到空中,寂静在余音中蔓延,江楚也没有说话,她们在琴弦的震颤里对视,然后在中止里缓慢地溺死。
直到江少珩下一个音落下,苏俐才又开了口:“楚楚,我老了。”
江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多么新鲜,好像她第一天知道她们之间的年龄差距。
苏俐笑了,很宠溺,仿佛觉得她这样的不耐烦都是可爱的。
“我比当年更老了,”她耐心地对江楚说,仿佛在跟江楚解释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而且只会越来越老。会有更多的病,更虚弱,更没用。我的想法也会随着身体的状况改变,我会变得固执,怯懦,不愿意接受新鲜的东西。你想旅行的时候,我会没有力气出门;你穿新潮衣服的时候,我会理解不了好看在哪里。你会眼睁睁看着你所爱过的那个我慢慢从我身上消失,但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所以还有足够的时间给我们彼此憎恶,直到你也变成一个老人。”
江楚的脸白了。江少珩还在弹,她突然在那一瞬间迁怒了哥哥。为什么要选这首曲子呢?太宏大了,也太忧伤了,仿佛在给她们奏响一场缓慢的谢幕。这就是她想要的“史诗般的爱情”,可是她忘记了,“史诗”本来就是用来形容死去的东西的。
苏俐抬起手在她颊边揩了一下,江楚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了。
“我爱你。”苏俐的声音那么温柔,好像很久以前她把她抱在怀里,安抚着受到惊吓的小女孩,“我会一直都爱你。和你妈妈没有关系。”
然后便没有声音了,江楚看到她嘴唇动了一下,然后又变成了一个无限哀伤的笑容。
她们只能到这里了。
江楚闭上眼,听见重音在很远的地方连续不断地响,轻而易举地把她震碎。
“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这个呢?”
“因为我希望你记得这个。”苏俐把手放下,“希望在你以后的人生里,想起我的时候不是痛苦和遗憾,而是确定地被爱着。因为你的人生还很长很长。因为我希望你快乐。”
音乐厅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寂静,江楚站在一片废墟里,看见哥哥在远处站了起来,朝着评委和观众鞠了个躬,然后掌声如雷一般响起来。
江楚机械地跟着鼓掌,江少珩在原地转了半个圈,抬起头寻找她。于是她努力地朝哥哥露出了一个笑容,更用力地鼓掌。江少珩笑了,朝她挤了一下眼睛。掌声仍不止息,他转回去,面对着观众再次鞠了一个躬。江楚用力呼吸着,提醒自己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她经历过一次了。没关系,她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没关系,她不疼。她转身跑下去,要去后台接江少珩。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看到哥哥的一瞬间,她一下子扑了上去。江少珩有些意外地接住她:“怎么啦?”
江楚摇摇头:“没什么……你弹得好。”
江少珩不信似的:“弹得好吗?”
江楚用力地点点头,眼泪大颗地坠下来:“好。”
江少珩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江楚还在用力地呼吸,好像她突然忘记了如何呼吸,每一下都需要大脑来提醒,而她的肺不情不愿地工作着,每呼出一口气都沉得像要就此罢工。她突然觉得哥哥的目光都是一种不能承受的重量,于是她又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江少珩的脖子。
“楚楚……”江少珩在她耳边问她,“苏阿姨呢?”
江楚没回答。
江少珩想把她从身上扒下来,又问:“苏阿姨呢?”
“走了呀!”江楚笑了,语调轻快地扬上去,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江少珩看着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那么心疼,让江楚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心疼什么呢?她不疼呀。
江少珩没再说一个字,只是紧紧地把江楚抱紧了怀里。他穿着浆洗得很硬的正装,像一副盔甲,但是温的。江楚听见他的心跳铺天盖地落下来,平稳地,慢慢地,拥住了她。她闭上了眼睛,又说了一遍:“她走了。”
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