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桃花源217
常恒小心翼翼地用秤杆挑开盖头,祝槿的目光跟随着如意秤上移,盖头完全被揭开的一刹,两人四目相对。
俱是一怔。
灯烛荧煌,香烟袅娜。绛罗床帐被风吹起,上面金银交错的悬铃叮当而鸣。
穿著喜服的新人怔怔望着彼此,最终还是常恒先垂下视线,紧张又有些羞赧地抿了抿唇,轻轻道:“哥哥,你眼睛生得好美啊。”
祝槿恍惚地望着他,只觉这人的眉、眼、轮廓、身量,仿佛都是照着自己最喜欢的模样打造的,甚至比他所能想象到的更符合心意。祝槿心头忽然泛起说不清的情绪,像热,又像酸胀,在常恒开口叫他哥哥的一刻,祝槿难以自控地别过了脸。
常恒见状,慌忙俯身,关切问道:“哥哥,你怎么哭了?”
祝槿吸鼻,刚想开口掩饰自己的失常,眼泪便又涌了出来。他抬手抹拭,却被常恒攥住,他攥祝槿的气力极大,俯身的动作却温柔,嘴唇克制地贴上祝槿眼皮,旋即离开少许,气息吐在他的额间。
常恒的声音因羞燥变得沙哑,他道:“哥哥、娘子,你别哭。”
两人都懵懵懂懂地,故而常恒放开祝槿后,也没有进一步地动作,只同他相对坐下。
风摇曳红烛,也摇曳帐铃。烛光飘忽在他们面上,外头的人声渐渐渺远了。
祝槿打破沉默:“要休息吗?”
常恒应道:“好。”
于是祝槿起身,吹熄高烛,又摸索回床榻。
常恒已爬进里侧,似乎在脱外袍,衣料簌簌地响。
祝槿也为自己除服,可身上的喜服有些过分繁缛,再加上昏黑,他蹙着眉解完整排盘扣,才发现它们只用作装饰,不由有些郁闷。
常恒突如其来地欺身近前,问:“脱不下来吗?”
祝槿结巴道:“脱得……得下。”
常恒微凉的手指却已探进他的后领,祝槿下意识瑟缩着躲,常恒再度膝行半步,道:“扣子在后面,我帮你解。”
祝槿不动了。常恒认真为他解扣,温热的呼吸一直打在他耳廓边缘,痒,但他忍着没再躲避。
终于结束的时候,祝槿不由轻轻舒出口气,而后辅展被褥。
常恒却没有马上躺回原位。
直到祝槿蜷缩进喜被里,他仍直挺挺地傻跪在那儿。
祝槿迟疑道:“怎么了?”
默了良久,常恒才犹豫着开口道:“我想亲一下你。”又急急补充:“请问可以吗?”
祝槿失笑,有点不好意思,只弱弱嗯了声回应。
常恒马上趴伏,在黑暗里莽撞地寻找他的嘴唇,以致一路从祝槿的脸颊碰到下巴,又从下巴上移,柔软的唇瓣相触过一霎,常恒便很自觉地撑起身,道:“好了。”
祝槿眨眨眼。
待他回神时,常恒己翻滚回床榻里侧。祝槿听见他的声音隔着被子响起,对他说:“哥哥,梦里见。”
但祝槿在梦里并未见着常恒,他梦见自己捡到面镜子……
那面镜子叫做合欢鉴,他站在镜子面前,看到镜里映出自己与常恒三世的纠葛,直到他们被动到达天启城,见到少司命君座下的两个神官,被她们抹除记忆、限制力量地丢进了这座“桃花源”中——
他猝然惊醒。
月光流进绛罗帐,铃铛叮零零地被风敲响。
祝槿的冷汗几乎湿透中衣,他的头更加疼了,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醒,他推常恒肩膀唤道:“阿恒,醒醒,你醒醒。”
常恒揉着眼起身,张哈道:“怎么?”
祝槿脱口道:“你……”
随即他打了个激灵,仿佛感受到了黑暗里四伏的危机,压低声音道:“阿恒,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我梦见自己……我梦见一只蝴蝶,它对我说:‘你才是我的梦,你周围的一切是虚假的,你身处的一切也都是我的想象。’它叫我赶紧醒来,不要滞留在陷阱里太久……”
常恒笑道:“蝴蝶还会说话嘛?这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娘子你真可爱。”
祝槿心下着急,索性咬牙,更加直接地问道:“你说,万一它说得是真的怎么办?我们会不会如它所言,正身陷别人制造出的陷阱而不自知……”
常恒却完全没有领会到他话中深意,只道:“那也挺好的呀,蝴蝶做了场美梦。哥哥你还怕吗?你如果怕,我们可以牵着手睡。”
祝槿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叫我哥哥?”
常恒被他问住,思索片刻后纳罕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应该叫你哥哥。”
祝槿声音压得更低,怕惊扰什么人似的,问:“那你有哥哥吗?”
常恒沉吟道:“我不知道,好像忘了。”
祝槿心下更沉:“什么都忘了?”
常恒老实点头:“好像有些东西,记得不太清了。”见祝槿脸色愈差,常恒担心道:“到底怎么了?”
祝槿却只闷闷回道:“没什么,”又牵着他下躺,道:“睡吧,阿恒。”
一觉醒来,娘子似乎对他亲密了许多,却也更加心事重重,这让常恒既雀跃又心忧。他在园里种豆种菜,娘子到圈中喂鸡喂猪。
可直到日上中天,常恒仍没见祝槿回来,他不由扔下锄具,匆忙赶往禽圈。
看到祝槿还安静蹲在圈里喂猪,常恒松了口气,但很快,当他听清祝槿絮絮同猪所说的话时,常恒那口气又再次提了起来——
祝槿道:“你呢?在我们昨天到来这里前,你存不存在?这里又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还有那些村民……这里越平静,反倒越让我觉得危险、没有头绪。”
猪当然不能同“蝴蝶”一样说话,只会哼哧哼哧地粗喘,于是祝槿叹道:“怎么才能逃走啊……”
他后面的念叨霍然被常恒打断,常恒叫他:“哥哥!”
祝槿显然被吓着,饭盆脱手,惊慌着回头,瞪大眼睛望向常恒。
常恒压下情绪,只如常道:“是时候该回去吃饭了。”
祝槿连忙起身,局促地拍打衣裳,应道:“好。”
午间休憩,祝槿忽问常恒:“家里有没有大概一尺五寸的长刀?”
——他试图唤起常恒和萃雪刀相关的记忆。
常恒却自然道:“没有。”
祝槿沉吟片刻,又道:“那有没有弓、箭?我想打猎。”
常恒思索道:“或许可以造副,不过需要些时间。”
祝槿紧盯着常恒,慢慢道:“我从前似乎有过一副,但来这里的路上,好像被人偷走了,现在怎么也找不到。”
他看向常恒的目光亮闪闪的,隐含希冀。
常恒遂爽快道:“那我快一点学,尽早再制一副给你。”
可祝槿闻言,却十分失望,兴致缺缺道:“再说吧。我现在又不想要了。”
常恒莫名其妙,只觉得娘子性情略有些反复无常。
但久而久之,常恒发现,情况恐怕比他想的还要糟糕。随着时间的推移,祝槿的郁郁寡欢和疑神疑鬼非但毫无好转,反而愈发严重。
他整日不事劳动,只和常恒重复一些意有所指的话,话里话外,都指向他那个荒诞不经的梦,而且,他仿佛一直在恐惧着某种无形之物——某种无孔不入的力量,或者说,监视。
这当然只会是祝槿的臆想,常恒觉得,既然自己没办法帮他摆脱这种妄念,那就只能顺从他,来减轻他的不安。
祝槿表现得非常惊喜,常恒猜测,他应该是以为自己也感觉到了“那种力量”的存在,故而才对他隐含深意地眨了眨眼,意即他们已达成联盟。
还在睡前,常恒照例亲吻他“一下”时,张开嘴作回应。
——那是常恒第一次知道,原来亲吻并非只可以嘴唇相贴,于是他也伸舌勾缠祝槿,撷取他的甜蜜,反又被对方翻身按倒……
月光像在水流里不断摆尾的鱼,游进罗帐时,撞得周遭铃铛叮叮咚咚地响。
桃花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以流言传播的速度也格外迅疾。没过几日,新来那户的娘子是个“疯的”的消息便传遍了桃花源。
常恒为此愠怒,祝槿却乐见——这方便了他做些异于“常人”的举动。
于是白日里,邻居便常见到这小娘子不去劳动,只顾在周遭的桃花林间跑动。起初,他们还要同彼此叹惋几遭,后来,便也见怪不怪。
“只是可怜他家郎君喽,一个人又要种地又要喂猪、喂鸡……”
黄昏时候,常恒正蹲在猪圈里,看着自家猪进食,而祝槿也终于晚归回家。
他找到常恒时,还在轻微地喘息着,脸上因兴奋弥漫起红潮,像头顶一日将尽时的落照。他悄然将小指探进常恒手心,搔痒一样地写字。
常恒分辨了半晌,才解出他写的是“我找到出路了”。
常恒一怔,脱口问:“你是想……”
祝槿急忙伸出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常恒便静静地看着他。
祝槿又用小指在他掌心写道:“晚上,我们悄悄走。”
常恒仍旧沉沉地注视着他,祝槿等了许久,才见他缓缓颔首。
祝槿彻底放下心,朝他眉眼弯弯地微笑庆祝。
这场在猪圈里仓促定下的出奔实行于夤夜。
月亮像鱼一样游向西天,桃花源中人此刻都在沉眠。
祝槿拉着常恒,沿着标记在桃花林里狂奔。
在他们终于奔至山洞一样的出口时,桃花林里亮起了火光,将鲜妍的桃花照成灼烧的血色,祝槿急道:“快走,村子里那些幻灵追上来了!”
他把常恒推进山洞,不断催促他快行。
山洞越来越狭窄,他们前进的速度只得放慢。而人声又愈来愈近,身后的桃花林仿佛在燃烧。
常恒突然停步回首,欲言又止地看向祝槿。
祝槿急道:“别再磨蹭了,快来不及了!”
常恒这才道:“可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祝槿一惊,伸手前探,果真触及坚壁,他不可置信道:“不对啊,白天的时候,我明明看见有光从洞口透进来,怎么会走不穿呢……”
可就在这瞬间,火光已燃烧至洞口。
借着这前来捕捉他们的火光,祝槿惊骇地发现,阻挡在他们身前的坚壁竟是由琉璃制成,而透过这层澄明的琉璃,他看见了神殿背景下,灵芝与瑞露的笑眼……
被放大的、凑近观看的笑眼……
——他们被困在的桃花源,原只是灵芝、瑞露手中的一颗琉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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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很短,遗忘很长。”
他是他的流放地,也是他的桃花源。